梁遇春 春醪集(2)(3 / 3)

耶穌說過:“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喪掉生命。凡喪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流浪漢無時不是隻顧目前的痛快,早把生命的安全置之度外,可是他卻無時不盡量地享受生之樂。守己安分的人們天天守著生命,戰戰兢兢,隻怕失丟了生命,反把生命真正的快樂完全忽略,到了蓋棺論定,自己才知道白寶貴了一生的生命,卻毫無受到生命的好處,可惜太遲了,連追悔的時候都沒有。他們對於生命好似守財虜的念念不忘於金錢,不過守財虜還有夜夜關起門來,低著頭數血汗換來的錢財的快樂,愛惜生命的人們對於自己的生命,隻有刻刻不忘的擔心,連這種沾沾自喜的心情也沒有,守財虜為了金錢緣故還肯犧牲了生命,比那什麼想頭也消失了,光會顧惜自己皮膚的人們到底是高一等,所以上帝也給他那份應得的快樂。用句羅素的老話,流浪漢對於自己生命不取占有衝動,是被創造衝動的勢力鼓舞著。實在說起來,宇宙間萬事萬物流動不息,那裏真有常住的東西。Walter Pater在他的《文藝複興研究》的結論曾將這個意思說得非常美妙,可惜寫得太好了,不敢翻譯。尤其生命是瞬刻之間,變幻萬千的,不跳動的心是屬於死人的。所以除非順著生命的趨勢,高興地什麼也不去管往前奔,人們絕不能夠享受人生。近代小品文家Jackson在他那篇論“流浪漢”文裏說:“流浪漢如入生命的波濤洶湧的狂潮裏生活。”他不把生命緊緊地拿著,(普通人將生命握得太緊,反把生命弄僵化死了)卻做生命海中的弄潮兒,伸開他的柔軟身體,跟著波兒上下,他感覺到處處觸著生命,他身內的熱血也起共鳴。最能夠表現流浪漢這種的精神是美國放口高歌,不拘韻腳的惠提曼Walt Whitman他那本詩集《草之葉》Leaves of Grass裏句句詩都露出流浪漢的本色,真可說是流浪漢的聖經。流浪漢生活所以那麼有味,一半也由於他們的生活是很危險的。踢足球,當兵,爬懸崖峭壁所以會那麼饒有趣味,危險性也是一個主因。在這個單調寡趣,平淡無奇的人生裏凡有血性的人們常常覺到不耐煩,聽到曠野的呼聲,原人時代嘯遊山林,到處狩獵的自由化做我們的本能,潛伏在黑禮服的裏麵,因此我們時時想出外涉險,得個更充滿的不羈生活。萬頃波濤的大海誰也知道覆滅過無千無數的大船,可是年年都有許多盎格羅-薩格遜的小孩戀著海上危險的生涯,寧願拋棄家庭的安逸,違背父母的勸諭,跑去過碧海蒼天中辛苦的水手生涯。海所以會有那麼大的魔力就是因為它是世上最危險的地方,而身心健全的好漢那個不愛冒險,愛慕海洋的生活,不僅是一“海上夫人”而已也。所以海洋能夠有小說家們像Marryat, Cooper, Loti, Conrad,等等去描寫它,而他們的名著又能夠博多數人的同情。藹理斯曾把人生比做跳舞,若使世界真可說是個跳舞場,那麼流浪漢是醉眼矇矓,狂歡地跳二人旋轉舞的人們。規矩的先生們卻坐在小桌邊無精打采地喝無聊的咖啡,空對著似水的流年惘悵。流浪漢在無限量地享受當前生活之外,他還有豐富的幻想做他的伴侶。Dickens的《塊肉餘生述》裏麵的Micawber在極窮困的環境中不斷地說“我們快交好運了”,這確是流浪漢的本色。他總是樂觀的,走的老是薔薇的路。他相信前途一定會光明,他的將來果然會應了他的預測,因為他一生中是沒有一天不是欣欣向榮的;就是悲哀時節,他還是肯定人生,痛痛快快地哭一陣後,他的淚珠已滋養大了希望的根苗。他信得過自己,所以他在事情還沒有做出之前,就先口說蓮花,說完了,另一個新的衝動又來了,他也忘卻自己講的話,那事情就始終沒有幹好。這種言行不能一致,孔夫子早已反對在前,可是這類英氣勃勃的矛盾是多麼可愛!藹理斯在他名著《生命的跳舞》裏說:“我們天天變更,世界也是天天變更,這是順著自然的路,所以我們表麵的矛盾有時就全體來看卻是個深一層的一致。”(他的話大概是這樣,一時記不清楚。)流浪漢跟著自然一團豪興。想到那裏就說到那裏,他的生活是多麼有力。行為不一定是天下一切主意的唯一歸宿,有些微妙的主張隻待說出已是值得讚美了,做出來或者反見累贅。神話同童話裏的世界那個不愛,雖然誰也知道這是不能實現的。流浪漢的快語在慘淡的人生上布一層彩色的虹,這就很值得我們謝謝了。並且有許多事情起先自己以為不能勝任,若使說出話來,因此不得不努力去幹,倒會出乎意料地成功;倘然開頭先怕將來不好,連半句話也不敢露,一碰到障礙,就隨它去,那麼我們的作事能力不是一天天退化了。一定要言先乎事,做我們努力的刺激,生活才有興味,才有發展。就是有時失敗,富有同情的人們定會原諒,尖酸刻薄人們的同情是得不到的,並且是不值一文的。我們的行為全借幻想來提高,所以Masefield說“缺乏幻想能力的人民是會滅亡的”。幻想同矛盾是良好生活的經緯,流浪漢心裏想出七古八怪的主意,幹出離奇矛盾的事情。什麼傳統正道也束縛他不住,他真可說是自由的驕子,在他的眼睛裏,世界變做天國,因為他過的是天國裏的生活。

若使我們翻開文學史來細看,許多大文學家全帶有流浪漢氣味。Shake-speare偷過人家的鹿,Ben Jonson, Marlowe等都是Mermaid Tavern這家酒店的老主顧,Goldsmith吳市吹簫,靠著他的口笛遍遊大陸,Steele整天忙著躲債,Charles Lamb, Leigh Hunt顛頭顛腦,吃大煙的Coleridge, De Quincey更不用講了,拜倫,雪萊,濟茨那是誰也曉得的。就是Wordsworth那麼道學先生神氣,他在法國時候,也有過一個私生女,他有一首有名的十四行詩就是說這個女孩。目光如炬專說精神生活的塔果爾,小孩時候最愛的是逃學。Browning帶著人家的閨秀偷跑,Mrs.Browning違著父親淫奔,前數年不是有位好事先生考究出Dickens年輕時許多不軌的舉動,其他如Swinburne, Stevenson以及《黃書》雜誌那班唯美派作家那是更不用說了。為什麼偏是流浪漢才會寫出許多不朽的書,讓後來“君子”式的大學生整天整夜按部就班地念呢?頭一下因為流浪漢敢做敢說,不曉得掩飾求媚,委曲求全,所以他的話真摯動人。有時加上些瞞天大謊,那謊卻是那樣子大膽子地杜撰的,一般拘謹人和假君子所絕對不敢說的,謊言因此有謊言的真實在,這真實是扯謊者的氣魄所逼成的。而且文學是個性的結晶,個性越顯明,越能夠坦白地表現出來,那作品就更有價值。流浪漢是具有出類拔萃的個性的人物,他們的思想同行事全有他們的特別性格的色彩,他們豪爽直截的性情使他們能夠把這種怪異的性格躍躍地呈現於紙上。斯密士說得不錯“天才是個流浪漢”,希臘哲學家講過知道自己最難,所以在世界文學裏寫得好的自傳很少,可是世界中所流傳幾本不朽的自傳全是流浪漢寫的。Cellini殺人不眨眼,並且敢明明白白地記下,他那回憶錄(Memoirs)過了幾千年還沒有失去光輝。Augustine少年時放蕩異常,他的懺悔錄卻同托爾斯泰(他在莫斯科縱欲的事跡也是不可告人的)的懺悔錄,盧騷的懺悔錄同垂不朽。富蘭克林也是有名的流浪漢,不管他怎樣假裝做正人君子,他那浪子的骨頭總常常露出,隻要一念Cobbett攻擊他的文章就知道他是個多麼古怪一個人。De Quincey的《英國一個吃鴉片人的懺悔錄》,這個名字已經可以告訴我們那內容了。做《羅馬衰亡史》的Gibbon,他年輕時候愛同教授搗亂,他那本薄薄的自傳也是個愉快的讀物。Jeffries一心全在自然的美上麵,除開遊蕩山林外,什麼也不注意,他那《心史》是本冰雪聰明,微妙無比的自白。記得從前美國一位有錢老太太希望她的兒子成個文學家,寫信去請教一位文豪,這位文豪回信說:“每年給他幾千鎊,讓他自己鬼混去罷。”這實在是培養創造精神的無上辦法。我希望想寫些有生氣的文章的大學生不死滯在文科講堂裏,走出來當一當流浪漢罷。最近半年北大的停課對於中國將來文壇大有裨益,因為整天沒有事隻好逛市場跑前門的文科學生免不了染些流浪漢氣息。這種千載一時的機會,希望我那些未畢業的同學們好好地利用,免貽後悔。

前幾年才死去的一位英國小說家Conrad在他的散文集《人生與文學》內,談到一位有流浪漢氣的作家Luffmann,說起有許多小女讀他的書以後,寫信去向他問好,不禁醋海生波,顧影自憐地(雖然他是老舟子出身)歎道:“我平生也寫過幾本故事(我不願意無聊地假假自謙),既屬紀實,又很有趣。可是沒有女人用溫柔的話寫信給我。為什麼呢?隻是因為我沒有他那種流浪漢氣。家庭中可愛的專製魔王對於這班無法無天的人物偏動起憐惜的心腸。”流浪漢確是個可愛的人兒,他具有完全男性,情懷瀟灑,磊落大方,那個懷春的女兒見他不會傾心。俗語說“癡心女子負心漢”。就是因為負心漢全是處處花草顛連的浪子,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頭,他那痛快淋漓的氣概自然會叫那老被人拘在深閨裏的女孩兒一見心傾,後來無論他怎地負心總是癡心地等待著。中古的貴女愛騎士,中國從前的美人愛英雄總是如花少女對於風塵中飄蕩人的一往情深的表現。紅拂的夜奔李靖,烏江軍帳裏的虞姬,隨著範蠡飄蕩五湖的西施這些例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清朝上海窯子愛姘馬夫,現在電影明星姘汽車夫,姨太太跟馬弁偷情也是同樣的道理。總之流浪漢天生一種叫人看著不得不愛的情調,他那種古怪莫測的行徑剛中女人愛慕熱情的易感心靈。豈隻女人的心見著流浪漢會熔,我們不是有許多瞎鬧胡亂用錢行事乖張的朋友,常常向我們借錢搗亂,可是我們始終戀著他們率直的態度,對他們總是憐愛幫忙。天下最大的流浪漢是基督教裏的魔鬼。可是那個人心裏不喜歡魔鬼。在莎士比亞以前英國神話劇盛行時候,醜角式的魔鬼一上場,大家都忙著拍手歡迎,魔鬼的一舉一動看客必定跟著捧腹大笑。Robert Lynd在他的小品文集《橘樹》裏《論魔鬼》那篇中說“《失樂園》詩所說的撒但在我們想象中簡直等於兒童故事裏麵偉大英猛的海盜。”凡是兒童都愛海盜,許多人念了密爾敦史詩覺得詭譎的撒但比板板的上帝來得有趣得多。魔鬼的堪愛地方太多了,不是隨便說得完,留得將來為文細論。

清末有幾位王公貝勒常在夏天下午換上叫花子的打扮,偷跑到什刹海路旁口唱蓮花向路人求乞,黃昏時候才解下百衲衣回王府去。我在北京住了幾年,心中很羨慕旗人知道享樂人生,這事也是一個證明。大熱天氣裏躺在柳蔭底下,順口唱些歌兒,自在地飽看來往的男男女女;放下朝服,著半件輕輕的破衫,嚐一嚐暫時流浪漢生活的滋味,這是多麼知道享受人生。戲子的生活也是很有流浪漢的色彩,粉墨登場,去博人們的笑和淚,自己仿佛也變做戲中人物,清末宗室有幾位很常上台串演,這也是他們會尋樂地方。白浪滔天半生奔走天下,最後入藝者之家,做一個門弟子,他自己不勝感慨,我卻以為這真是浪人應得的涅槃。不管中外,戲子女優必定是人們所喜歡的人物,全靠著他們是社會中最顯明的流浪漢。Dickens的小說所以會那麼出名,每回出版新書時候,要先通知警察到書店門口守衛,免得購書的人爭先恐後打起架來,也是因為他書內大角色全是流浪漢,Pickwick俱樂部那四位會員和他們周遊中所遇的人們,《雙城記》中的Carton等等全是第一等的流浪漢。《儒林外史》的杜少卿,《水滸》的魯智深,《紅樓夢》的柳二郎,《老殘遊記》的補殘老是深深地刻在讀者的心上,變成模範的流浪漢。

流浪漢自己一生快活,並且憑空地布下快樂的空氣,叫人們看到他們也會高興起來,說不出地喜歡他們,難怪有人說“自然創造我們時候,我們個個都是流浪漢,是這俗世把我們弄成個講究體麵的規矩人”。在這點我要學著盧騷,高呼“返於自然”。無論如何,在這麻木不仁的中國,流浪漢精神是一服極好的興奮劑,最需要的強心針。就是把什麼國家,什麼民族一筆勾銷,我們也希望能夠過個有趣味的一生,不像現在這樣天天同不好不壞,不進不退的先生們敷衍。寫到這裏,忽然記起東坡一首《西江月》,覺得很能道出流浪漢的三昧,就抄出做個結論吧!

照野彌彌淺浪,

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玉驄驕,

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

莫教蹋碎瓊瑤,

解鞍敧枕綠楊橋,

杜宇一聲春曉。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己曉,亂山攢擁,流水鏘鏘,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十八年除夕之前二日於福州

“春朝”一刻值千金

(懶惰漢的懶惰想頭之一)

十年來,求師訪友,足跡走遍天涯,回想起來給我最大益處的卻是“遲起”,因為我現在腦子裏所有些聰明的想頭,靈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懶洋洋地賴在床上想出來的。我真應該寫幾句話讚美它一番,同時還可以告訴有誌的人們一點遲起藝術的門徑。談起藝術,我雖然是門外漢,不過對於遲起這門藝術倒可說是一位行家,因為我既具有明察秋毫的批評能力,又帶了甘苦備嚐的實踐精神。我天天總是在可能範圍之內,盡量地滯在床上——是我們的神廟——看著射在被上的日光,暗笑四圍人們無謂的匆忙,回味前夜的癡夢——那是比做夢還有意思的事,——細想遲起的好處,唯我獨尊地躺著,東倒西傾的小房立刻變做一座快樂的皇宮。

詩人畫家為著要追求自己的幻夢,實現自己的癡願,寧可犧牲一切物質的快樂,受盡親朋的詬罵,他們從藝術裏能夠得到無窮的安慰,那是他們真實的世界,外麵的世界對於他們反變成一個空虛。遲起藝術家也具有同等的精神。區區雖然不是一個遲起大師,但是對於本行藝術的確有無限的熱忱——藝術家的狂熱。所以讓我拿自己做個例子罷。當我是個小孩時候,我的生活由家庭替我安排,毫無藝術的自覺,早上六點就起來了。後來到北方念書去,北方的天氣是培養遲起最好的沃土,許多同學又都是程度很高的遲起藝術專家,於是絕好的環境同朋輩的切磋使我領略到遲起的深味,我的忠於藝術的熱度也一天一天地增高。暑假年假回家時期,總在全家人吃完了早飯之後,我才敢動起床的念頭。老父常常對我說清晨新鮮空氣的好處,母親有時提到重溫稀飯的麻煩,慈愛的祖母也屢次向我姑母說“早起三日當一工”(我的姑母老是起得很早的),我雖然萬分不願意失丟大人們的歡心,但是為著忠於藝術的緣故,居然甘心得罪老人家。後來老人家知道我是無可救藥的,反動了憐惜的心腸,他們早上九點鍾時候走過我的房門前還是用著足尖;人們溫情地放縱我們的弱點是最容易刺動我們麻木的良心,但是我總舍不得違棄了心愛的藝術,所以還是懊悔地照樣地高臥。在大學裏,有幾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對於遲到學生總是白眼相待,我不幸得很,老做他們白眼的鵠的,也曾好幾次下個決心早起,免得一進教室的門,就受兩句冷諷,可是一年一年地過去,我足足受了四年的白眼待遇,裏頭的苦處是別人想不出來的。有一年寒假住在親戚家裏,他們晚飯的時間是很早的,所以一醒來,腹裏就咕隆地響著,我卻按下饑腸,故意想出許多有趣事情,使自己忘卻了肚餓,有時餓出汗來,還是堅持著非到十時是不起來的。對於藝術我是多麼忠實,情願犧牲。枵腹做詩的愛倫·坡,真可說是我的同誌。後來人世謀生,自然會忽略了藝術的追求;不過我還是盡量地保留一向的熱誠,雖然已經是夠墮落了。想起我個人因為遲起所受的許多說不出的苦痛,我深深相信遲起是一門藝術,因為隻有藝術才會這樣帶累人,也隻有藝術家才肯這樣不變初衷地往前犧牲一切。

但是從遲起我也得到不少的安慰,總夠補償我種種的苦痛。遲起給我最大的好處是我沒有一天不是很快樂地開頭的。我天天起來總是心滿意足的,覺得我們住的世界無日不是春天,無處不是樂園。當我神怡氣舒地躺著時候,我常常記起勃浪寧的詩:“上帝在上,萬物各得其所。”(魚遊水裏,鳥棲樹枝,我臥床上。)人生是短促的,可是若使我們有過光榮的青春,我們的一生就不能算是虛度,我們的殘年很可以傍著火爐,曬著太陽在回憶裏過日子。同樣地一天的光陰是很短促的,可是若使我們有過光榮的早上(一半時間花在床上的早晨!)我們這一天就不能說是白丟了,我們其餘時間可以用在追憶清早的幸福,我們青年時期若使是歡欣的結晶,我們的餘生一定不會很淒涼的,青春的快樂是有影子留下的,那影子好似帶了魔力,慘淡的老年給它一照,也呈出和藹慈祥的光輝。我們一天裏也是一樣的,人們不是常說:一件事情好好地開頭,就是已經成功一半了;那麼賞心悅意的早晨是一天快樂的先導。遲起不單是使我天天快活地開頭,還叫我們每夜高興地結束這個日子;我們夜夜去睡時候,心裏就預料到明早遲起的快樂——預料中的快樂是比當時的享受,味還長得多——這樣子我們一天的始終都是給生機活潑的快樂空氣圍住,這個可愛的升景象卻是遲起一手做成的。

遲起不僅是能夠給我們這甜蜜的空氣,它還能夠打破我們結結實實的苦悶。人生最大的愁憂是生活的單調。悲劇是很熱鬧的,怪有趣的,隻有那不生不死的機械式生活才是最無聊賴的。遲起真是唯一的救濟方法。你若使感到生活的沉悶,那麼請你多睡半點鍾(最好是一點鍾),你起來一定覺得許多要幹的事情沒有時間做了,那麼是非忙不可——“忙”是進到快樂宮的金鑰,尤其那自己找來的忙碌。忙是人們體力發泄最好的法子,亞裏士多德不是說過人的快樂是生於能力變成效率的暢適。我常常在辦公時間五分鍾以前起床,那時候洗臉拭牙進早餐,都要限最快的速度完成,全變做最浪漫的舉動,當牙膏四濺,臉水橫飛,一手拿著頭梳,對著鏡子,一麵吃麵包時節,誰會說人生是沒有趣味呢?而且當時隻怕過了時間,心中充滿了冒險的情緒。這些暗地曉得不礙事的冒險興奮是頂可愛的東西,尤其是對於我們這班不敢真真履險的懦夫。我喜歡北方的狂風,因為當我們銜著黃沙往前進的時候,我們仿佛是斬將先登,衝鋒陷陣的健兒,跟自然的大力肉搏,這是多麼可歌可泣的壯舉,同時除開耳孔鼻孔塞點沙土外,絲毫危險也沒有,不管那時是怎地像煞有介事樣子。冒險的嗜好那個人沒有,不過我們膽小,不願白丟了生命,仁愛的上帝,因此給我們地蔽天的刮風,做我們安穩冒險的材料。住在江南的可憐蟲,找不到這一天賜的機會,隻得英雄做時勢,遲些起來,自己創造機會。就是放假期間,十時半起床,早餐後抽完了煙,已經十一時過了,一想到今天打算做的事情一件也沒有動手,趕緊忙著起來——天下裏還有比無事忙更有趣味的事嗎?若使你因為遲起挨到人家的閑話,那最少也可以打破你日常一波不興無聲無臭的生活。我想凡是嚐過生活的深味的人一定會說痛苦比單調灰色生活強得多,因為痛苦是活的,灰色的生活卻是死的象征。遲起本身好似是很懶惰的,但是它能夠給我們最大的活氣,使我們的生活跳動生姿;世上最懶惰不過的人們是那般黎明即起,老早把事做好,坐著呆呆地打嗬欠的人們。遲起所有的這許多安慰,除開藝術,我們哪裏還找得出來呢?許多人現在還不明白遲起的好處,這也可以證明遲起是一種藝術,因為隻有藝術人們才會這樣地不去睬它。

現在春天到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五六點鍾醒來,就可以看見太陽,我們可以醉也似地躺著,一直躺了好幾個鍾頭,靜聽流鶯的巧囀,細看花影的慢移,這真是遲起的絕好時光。能讓我們天天多躺一會兒罷,別辜負了這一刻千金的“春朝”。

《懶惰漢的懶惰想頭》是當代英國小品文家Jerome K.Jerome(傑羅姆·凱·傑羅姆)的文集名字(I dle Thoughts of An Idle Fellow),集裏所說的都是拉閑扯散,瞎三道四的廢話,可是自帶有幽默的深味,好似對於人生有比一般人更微妙的認識同玩味——這或者隻是因為我自己也是懶惰漢,官官相衛,惺惺惜惺惺,那麼也好,就隨它去罷。“春宵一刻值千金”這句老話,是誰也知道的,我覺得換一個字,就可以做我的題目。連小小二句題目,都要東抄西襲湊合成的,不肯費心機自己去做一個,這也可以見我的懶惰了。

在副題目底下加了“之一”兩字,自然是指明我還要繼續寫些這類無聊的小品文字,但是什麼時候會寫第二篇,那是連上帝都不敢預言的。我是那麼懶惰,有時晚上想好了意思,第二天起得太早,心中一懊悔,什麼好意思都忘卻了。

“失掉了悲哀”的悲哀

那是三年前的春天,我正在上海一個公園裏散步,忽然聽到有個很熟的聲音向我招呼。我看見一位神采飄逸的青年站在我的麵前,微笑著叫我的名字問道:“你記得青嗎?”我真不認得他就是我從前大學預科時候的好友,因為我絕不會想到過了十年青還是這麼年青樣子,時間對於他會這樣地不留痕跡。在這十年裏我同他一麵也沒有會過,起先通過幾封信,後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彼此的環境又不能十分互相明了,來往的信裏漸漸多談時局天氣,少說別話了,我那幾句無謂的牢騷,接連寫了幾遍,自己覺得太無謂,不好意思再重複,卻又找不出別的新鮮話來,因此信一天一天地稀少,以至於完全斷絕音問已經有七年了。青的眼睛還是那麼不停地動著,他頰上依舊泛著紅霞,他臉上毫無風霜的顏色,還脫不了從前那種沒有成熟的小孩神氣。有一點卻是新添的,他那渺茫的微笑是從前所沒有的,而且是故意裝出放在麵上的,我對著這個微笑感到一些不快。

“青,”我說,“真奇怪!我們別離時候,你才十八歲,由十八到二十八,那是人們老得最快的時期,因為那是他由黃金的幻夢覺醒起來,碰到倔強的現實的時期。你卻是絲毫沒有受環境的影響,還是這樣充滿著青春的光榮,同十年前的你真是一點差別也找不出。我想這十年裏你過的日子一定是很快樂的。對不對?”他對著我還是保持著那渺茫的微笑,過了一會,漠然地問道:“你這幾年怎麼樣呢?”我歎口氣道,“別說了。許多的誌願,無數的心期全在這幾年裏消磨盡了。要著要維持生活,延長生命,整天忙著,因此卻反失掉了生命的意義,多少想幹的事情始終不能實行,有時自己想到這種無聊賴的生活,這樣暗送去絕好的時光,心裏的確萬分難過。這幾年裏接二連三遇到不幸的事情,我是已經掙紮得累了。我近來的生活真是滿布著悲劇的情緒。”青忽然興奮地插著說,“一個人能夠有悲劇的情緒,感到各種的悲哀,他就不能夠算做一個可憐人了。”他正要往下說,眼皮稍稍一抬,遲疑樣子,就停住不講,又鼓著嘴唇現出笑容了。青從前是最直爽痛快不過的人,尤其和我,是什麼話都談的,我們常常談到天亮,有時稍稍一睡,第二天課也不上,又唧唧噥噥談起來。談的是什麼,現在也記不清了,那個人能夠記得他睡在母親懷中時節所做的甜夢。所以我當時很不高興他這吞吞吐吐的神情,我說:“青,十年裏你到底學會些世故,所以對著我也是柳暗花明地隻說半截話。小孩子的確有些長進。”青平常是最性急的人,現在對於我這句激他的話,卻毫不在懷地一句不答,仿佛渺茫地一笑之後完事了。過了好久,他慢騰騰地說道:“講些給你聽聽玩,也不要緊,不講固然也是可以的。我們分手後,我不是轉到南方一個大學去嗎?大學畢業後,我同人們一樣,做些事情,吃吃飯,我過去的生活是很普通的,用不著細說。實在講起來,那個人生活不是很普通的呢?人們總是有時狂笑,有時流些清淚,有時得意,有時失望,此外無非工作,娛樂,有家眷的回家看看小孩,獨自得空時找朋友談天。此外今天喜歡這個,明日或者還喜歡他,或者高興別人,今年有一兩人愛我們,明年他們也許仍然愛我們,也許愛了別人,或者他們死了,那就是不能再愛誰,再受誰的愛了。一代一代遞演下去,當時自己都覺得是宇宙的中心,後來他忘卻了宇宙,宇宙也忘卻他了。人們生活脫不了這些東西,在這些東西以外也沒有別的什麼。這些東西的紛紜錯雜就演出喜劇同悲劇,給人們快樂同悲哀。但是不幸得很(或者是僥幸得很),我是個對於喜劇同悲劇全失掉了感覺性的人。這並不是因為我麻木不仁了,不,我懂得人們一切的快樂同悲哀,但是我自己卻失掉了快樂,也失掉了悲哀,因為我是個失掉了價值觀念的人,人們一定要對於人生有個肯定以後,才能夠有悲歡哀樂。不覺得活著有什麼好處的人,死對於他當然不是件哀傷的事;若使他對於死也沒有什麼愛慕,那麼死也不是什麼賞心的樂事,一個人活在世上總須有些目的,然後生活才會有趣味,或者是甜味,或者是苦味;他的目的是終身的誌願也好,是目前的享福也好,所謂高尚的或者所謂卑下的,總之他無論如何,他非是有些希冀,他的生活是不能夠有什麼色彩的。人們的目的是靠人們的價值觀念而定的。倘若他看不出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他什麼肯定也不能夠說了,他當然不能夠有任何目的,任何希冀了。”

他說到這裏,向我淒然冷笑一聲,我忽然覺得他那笑是有些象我想象中惡鬼的獰笑。他又接著說:“你記得嗎?當我們在大學預科時候,有一天晚上你在一本文學批評書上麵碰到一句Spenser的詩——He could not rest, but did his stout heart eat.你不曉得怎麼解釋,跑來問我什麼叫做to eat one’s heart,我當時模糊地答道,就是吃自己的心。現在我可能告訴你什麼叫做‘吃自己的心’了。把自己心裏各種愛好和厭惡的情感,一個一個用理智去懷疑,將無數的價值觀念,一條一條打破,這就等於把自己的心一口一口地咬爛嚼化,等到最後對於這個當劊子手的理智也起懷疑,那就是他整個心吃完了的時候,剩下來的隻是一個玲瓏的空洞。他的心既然吃進去,變做大便同小便,他怎地能夠感到人世的喜怒同哀樂呢?這就是to eat one’s heart。把自己心吃進去和心死是不同的。心死了,心還在胸內,不過不動就是了,然而人們還會覺得有重壓在身內,所以一切窮凶極惡的人對於生活還是有苦樂的反應。隻有那班吃自己心的人是失掉了悲哀的。我聽說悲哀是最可愛的東西,隻有對於生活有極強烈的胃口的人才會墜涕泣血,滴滴的眼淚都是人生的甘露。若使生活不是可留戀的,值得我們一顧的,我們也用不著這麼哀悼生活的失敗了。所以在悲哀時候,我們暗暗地是讚美生活;惋惜生活,就是肯定生活的價值。有人說人生是夢,莎士比亞說世界是個舞台,人生象一幕戲。但是夢同戲都是人生中的一部分;他們隻在人生中去尋一種東西來象征人生,可見他們對於人生是多麼感到趣味,無法跳出圈外,在人生以外,找一個東西來做比喻,所以他們都是肯定人生的人。我卻是不知道應該去肯定或者去否定,也不知道世界裏有什麼‘應該’沒有。我懷疑一切價值的存在,我又不敢說價值觀念絕對是錯的。總之我失掉了一切行動的南針,我當然忘記了什麼叫做希望,我不會有遂意的事,也不會有失意的事,我早已沒有主意了。所以我總是這麼年青,我的心已經同我軀殼脫離關係,不至於來搗亂了。我失掉我的心,可是沒有地方去找,因為是自己吃進去的。我記得在四年前我才把我的心吃得幹淨,開始吃的時候很可口,去掉一個價值觀念,覺得人輕一點,後來心一部一部蠶食去,胸裏常覺空虛的難受,但是胃口又一天一天增強,吃得越快,弄得全吃掉了,最後一口是頂有味的。莎士比亞不是說過:Last taste is the sweetest。現在卻沒有心吃了。哈!哈!哈!哈!”

他簡直放下那渺茫微笑的麵具,老實地猙獰笑著。他的臉色青白,他的目光發亮。我臉上現出驚慌的顏色,他看見了立刻鎮靜下去,低聲地說:“王爾德在他那《牢獄歌》裏說過:‘從來沒有流淚的人現在流淚了。’我卻是從來愛流淚的人現在不流淚了。你還是好好保存你的悲哀,常常灑些愉快的淚,我實在不願意你也象我這樣失掉了悲哀,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心吃得精光。哈!哈!我們今天會到很好,我能夠明白地回答你十年前的一個英文疑句。我們吃飯去罷!”

我們同到一個館子,我似醉如癡地吃了一頓飯,青是不大說話,隻講幾句很無聊的套語。我們走出館子時候,他給我他旅館的地址。我整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清早就去找他,可是旅館裏帳房說並沒有這麼一個人。我以為他或者用的不是真姓名,我偷偷地到各間房間門口看一看,也找不出他的影子,我坐在旅館門口等了整天,注視來往的客人,也沒有見到青。我悵惘地漫步回家,從此以後就沒有再遇到青了。他還是那麼年青嗎?我常有這麼一個疑問。我有時想,他或者是不會死的,老是活著,獰笑地活著,渺茫微笑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