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淚與笑(2)(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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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是一條狗,當你站在黃浦灘閉目一想,你也許會覺得橫在麵前是一條惡狗。狗可以代表現實的黑暗,在上海這現實的黑暗使你步步驚心,真仿佛一條瘋狗跟在背後一樣。北平卻是一隻貓。它代表靈魂的墮落。北平這地方有一種黴氣,使人們百事廢弛,最好什麼也不想,也不幹了,隻是這麼蹲著呆呆地過日子。真是一隻大貓將個個人的靈魂都打上黑印,萬劫不複了。

若使我們睜大眼睛,我們可以看出世界是給貓狗平分了。現實的黑暗和靈魂的墮落霸占了一切。我願意這片大地是個絕無人煙的荒涼世界,我又願意我從來就未曾來到世界過。這當然隻是個黃金的幻夢。

這麼一回事

我每次跟天真爛漫的小學生,中學生接觸時候,總覺得悲從中來。他們是這麼思慮單純的,這麼縱情嘻笑的,好象已把整個世界摟在懷裏了。我呢?無聊的世故跟我結不解之緣,久已不發出痛徹心脾的大笑矣。我的心好比已經摸過柏樹油的,永遠不能清爽。

我每次和曬日黃,縮袖打瞌睡的老頭子談話,也覺得欲泣無淚。“兩個極端是相遇的”。他們正如經過無數狂風怒濤的小舟,篷扯碎了,船也翻了,可是剩下來在水麵的一兩塊板卻老在海上飄遊,一直等到消磨的無影無蹤。他們就是自己生命的殘留物。他們失掉青春和壯年的火氣,情願忘卻一切和被一切忘卻了,就是這樣若有若無地寄在人間,這到也是個忘憂之方。真是難得糊塗。既不能滿意地活它一場,就讓它變為幾點殘露隨風而逝罷!

可是,既然如是讚美生命力的銷沉,何不於風清月朗之辰,親自把生命送到門口呢?換一句話說,何不投筆而起,吃安眠藥,跳海,當兵去,一了百了,免得世人多聽兒聲呻吟,豈不於人於己兩得呢?前幾天一位朋友拉到某館子裏高樓把酒,酒酣起舞弄清影時候,憑闌望天上的半輪明月,下麵蟻封似的世界,忽然想跨闌而下,讓星群在上麵嘖嘖讚美,嫦娥大概會拿著手帕抿著嘴兒笑,給下麵這班螞蟻看一出好看的戲,自己就立刻變做不是自己,這真是人天同慶,無損於己(自己已經沒有了,還從那裏去損傷他呢?)有益於人。不說別的,報館訪員就可以多一段新聞,hysteria的女子可以暫忘卻煩悶,沒有愛人的大學生可以暢談自殺來銷愁。

但是既然有個終南捷徑可以逃出人生,又何妨在人生裏鬼混呢!

但是……

但是……

……

昨天忽然想起蘇格拉底是常在市場裏蹓躂的,我件件不如這位古聖賢,難道連這一件也不如嗎?於是乎振衣而起,趕緊到市場人群裏亂闖。果然參出一些妙諦,沒有虛行。市場裏最花紅柳綠的地方當然要推布店了。裏麵的顧客也複雜得有趣,從目不識丁的簡樸老婦人到讀過二十,三十,四五十,以至整整八十單位的女學生。可是她們對於布店都有一種深切之感。她們一進門來,有的自在地坐下細細鑒賞,有的慢步巡視,有的和女伴或不幸的男伴隨便談天,有的皺著眉頭冥想,真是賓至如歸。雖說男女同學已經有年,而且成績卓著,但是我覺得她們走進課堂時總沒有走進布店時態度那麼自然。唉嚇!我卻是無論走進任何地方,態度都是不自然的。鄉友鏡君從前說過:“人在世界上是個沒有人招待的來客。”這真是千古達者之言。牢騷擱起,言歸正傳。天下沒有一個女人買布時會沒有主張的。她們胸有成竹,羅列了無數批評標準,對於每種布疋綢緞都有個永劫不拔的主張,她們的主張仿佛也有古典派浪漫派之分,前者是愛素淡宜人的,後者是喜歡豔麗迷離的。至於高興穿肉色的衣料和虎豹紋的衣料,那大概是寫實派罷。但是她們意見也常有更改,應當說進步。然而她們總是堅持自己當時的意見,絕不猶豫的。這也不足奇,男人選妻子豈不也是如此嗎?許多男人因為別人都說那個女子漂亮,於是就心火因君特地燃了。天下沒有一個男人不愛女子,也好象沒有一個女子不愛衣服一樣。劉備說過:“妻子是衣服。”千古權奸之言,當然是沒有錯的。

布店是墮落的地方。亞當夏娃墮落後才想起穿衣。有了衣服,就有廉恥,就有禮教,真是:“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人生本來隻有吃飯一問題,這兩位元始宗親無端為我們加上穿衣一項,天下從此多事了。

動物裏都是雄的弄得很美麗來引誘雌的。在我們卻是女性在生育之外還慨然背上這個責任。女性始終花葉招展,男性永遠是這麼黑漆一團。我們真該感謝這勇於為世界增光的永久女性。

這也是一篇Sartor Resartus罷!

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情人們常常覺得他倆的戀愛是空前絕後的壯舉,跟一切芸芸眾生的男歡女愛絕不相同。這恐怕也隻是戀愛這場黃金好夢進而的幻影罷。其實通常情侶正同博士論文一樣地平淡無奇。為著要得博士而寫的論文同為著要結婚而發生的戀愛大概是一樣沒有內容吧。通常的戀愛約略可以分做兩類: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一雙情侶見麵時就傾吐出無限纏綿的語,接吻了無數萬次,歡喜得淌下眼淚,分手時依依難舍,回家後不停地吟味過去的欣歡——這是正打得火熱的時候。後來時過境遷,兩人不得不含著滿泡眼淚離散了,彼此各自有兩個世界,舊的印象逐漸模糊了,新的引誘卻不斷地現在當前。經過了一段若即若離的時期,終於跟另一愛人又演出舊戲了。此後也許會重演好幾次。或者兩人始終保持當初戀愛的形式,彼此的情卻都顯出離心力,向外發展,暗把種種盛意擱在另一個人身上了。這般人好象天天都在愛的旋渦裏,卻沒有弄清真是愛哪一個人,他們外表上是多情,處處花草顛連,實在是無情,心裏總隻是微溫的。他們尋找的是自己的享樂,以“自己”為中心,不知不覺間做出許多殘酷的事,甚至於後來還去賞鑒一手包辦的悲劇,玩弄那種微酸的淒涼情調,拿所謂痛心的事情來解悶銷愁。天下有許多的眼淚流下來時有種快感,這般人卻頂喜歡嚐這個精美的甜味。他們愛上了愛情,為愛情而戀愛,所以一切都可以犧牲,隻求始終能嚐到愛的滋味而已。他們是拿打牌的精神踱進情場,“玩玩吧”是他們的信條。他們有時也假裝誠懇,那無非因為可以更玩得有趣些。他們有時甚至於自己也糊塗了,以為真是以全生命來戀愛,其實他們的下意識是了然的。他們好比上場演戲,雖然興高采烈時忘了自己,居然覺得真是所扮的腳色了,可心中明知台後有個可以洗去脂粉,脫下戲衫的化裝室。他們拿人生最可貴的東西:愛情來玩弄,跟人生開玩笑,真是聰明得近乎大傻子了。這般人我們無以名之,名之為無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謂Sentimental了。

上麵這種情侶可以說是走一程花草繽紛的大路,另一種情侶卻是探求奇怪瑰麗的勝境,不辭跋涉崎嶇長途,緣著懸岩峭壁屏息而行,總是不懈本誌,從無限苦辛裏得到更純淨的快樂。他們常拿難題來試彼此的摯情,他們有時現出冷酷的顏色。他們覺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許多虛文呢?他們心裏的熱情把他們的思想毫發畢露地照出,他們的感情強烈得清晰有如理智。天下這般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絕不慌張的,他們始終是朝一個方向走去,永久抱著同一的覺悟,他們的目標既是如皎日之高懸,像大山一樣穩固,他們的步伐怎麼會亂呢?他們已從默然相對無言裏深深了解彼此的心曲,他們哪裏用得著絕不能明白傳達我們意思的言語呢?他們已經各自在心裏矢誓,當然不作無謂的殷勤話兒了。他們把整個人生擱在愛情裏,愛存則存,愛亡則亡,他們怎麼會拿愛情做人生的裝飾品呢?他們自己變為愛情的化身,絕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來玩味愛情。聰明乖巧的人們也許會嘲笑他們態度太嚴重了,幾十個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過去呢;但是他們覺得愛情比人生還重要,可以情死,絕不可為著貪生而斷情。他們注全力於精神,所以忽於形跡,所以好似無情,其實深情,真是所謂“多情卻似總無情”。我們把這類戀愛叫做多情的無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謂Passionate了。

但是多情的無情有時漸漸化做無情的無情了。這種人起先因為全借心中白熱的情緒,忽略外表,有時卻因為外麵慣於冷淡,心裏也不知不覺地淡然了。人本來是弱者,專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懷不亂這副本領的人,隨便冒險,深入女性的陣裏,結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來做比喻吧。宗教總是有許多方式,但是有一般人覺得我們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這許多無謂的虛文縟節呢,於是就將這道傳統的玩意兒一筆勾銷,但是精神老是依著自己,外麵無所附著,有時就有支持不起之勢,信心因此慢慢衰頹了。天下許多無謂的東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為它是無謂的,可以做個表現各種情緒的工具。老是扯成滿月形的統不久會斷了,必定有弛張的時候。睜著眼睛望太陽反見不到太陽,眼睛倒弄暈眩了,必定斜著看才。老子所謂“無”之為用,也就是在這類地方。

拿無情的多情來細味一下吧。喬治·桑(George Sand)在她的小說裏曾經隱約地替自己辯護道:“我從來絕沒有同時愛著兩個人。我絕沒有,甚至於在思想裏屬於兩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這自然是指當我的情熱繼續著。當我不再愛一個男人的時候,我並沒有騙他,我同他完全絕交了。不錯,我也曾設誓,在我狂熱時候,永遠愛他;我設誓時也是極誠意的。每次我戀愛,總是這麼熱烈地,完全地,我相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真戀愛。”喬治·桑的愛人多極了,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們不能說她不誠懇。喬治·桑是個偉大的愛人,幾千年來像她這樣的人不過幾個,自然不能當做常例看,但是通常牽情的人們的確有他可愛的地方。他們是最含有詩意的人們,至少他們天天總弄得歡欣地過日子。假使他們沒有製造出事實的悲劇,大家都了然這種飛鴻踏雪泥式的戀愛,將人生渲染上一層生氣勃勃,清醒活潑的戀愛情調,情人們永久是像朋友那樣可分可合,不拿契約來束縛水銀般轉動自如的愛情,不處在委曲求全的地位,那麼整個世界會青春得多了。唯美派說從一而終的人們是出於感覺遲鈍,這句話像唯美派其他的話一樣,也有相當的道理。許多情侶多半是始於戀愛,百終於莫名其妙的妥協。他們忠於彼此的婚後生活並不是出於他們戀愛的真摯持久。卻是因為戀愛這個念頭已經根本枯萎了。法朗士說過:“當一個人戀愛的日子已經結束,這個人大可不必活在世上。”高爾基也說:“若使沒有一個人熱烈地愛你,你為什麼還活在世上呢?”然而許多應該早下野,退出世界舞台的人卻總是戀棧,情願無聊賴地多過幾年那總有一天結束的生活,卻不肯急流勇退,平安地躺在地下,免得世上多一個麻木的人。“生的意誌”使人世變成個血肉模糊的戰場。它又使人世這麼陰森森地見不到陽光。在悲劇裏,一個人失敗了,死了,他就立刻退場,但是在這幕大悲劇裏許多雖生猶死的人們卻老占著場麵,擋住少女的笑渦。許多夫婦過一種死水般的生活,他們意誌消沉得不想再走上戀愛舞場,這種的忠實有什麼可讚美呢?他們簡直是冷冰的,連微溫情調都沒有了,而所謂Passionate的人們一失足,就掉進這個陷阱了。愛情的火是跳動的,需要新的燃料,否則很容易被人世的冷風一下子吹熄了。中國文學裏的情人多半是屬於第一類的,說得肉麻點,可以叫做卿卿我我式的愛情,外國文學裏的情人多半是屬於第二類的,可以叫做生生死死的愛情。這當有許多例外,中國有尾生這類癡情的人,外國有屠格涅夫、拜倫描寫的玩弄愛情滋味的人。

毋忘草

Butler和Stevenson都主張我們應當衣袋裏放一本小簿子,心裏一湧出什麼巧妙的念頭,就把它抓住記下,免得將來逃個無影無蹤。我一向不大讚成這個辦法,一則因為我總覺得文章是“妙手偶得之”的事情,不可刻意雕出。那大概免不了三分“匠”意。二則,既然記憶力那麼壞,有了得意的意思又會忘卻,那麼一定也會忘記帶那本子了,或者帶了本子,沒有帶筆,結果還是一個忘卻,到不如安分些,讓這些念頭出入自由罷。這些都是壯年時候的心境。

近來人事紛擾,感慨比從前多,也忘得更快,最可恨的是不全忘去,留個影子,叫你想不出全部來覺得怪難過的。並且在人海的波濤裏浮沉著,有時頗顧惜自己的心境,想留下來,做這個徒然走過的路程的標誌。因此打算每夜把日間所胡思亂想的多多少少寫下一點兒,能夠寫多久,那是連上帝同魔鬼都不知道的。

老子用極恬美的文字著了《道德經》,但是他在最後一章裏卻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有一筆勾銷前八十章的樣子。這是抓到哲學核心的智者的態度。若使他沒有看透這點,他也不會寫出這五千言了。天下事講來講去講到徹底時正同沒有講一樣,隻有知道講出來是沒有意義的人才會講那麼多話。又講得那麼好。Montaigne, Voltaire, Pascal, Hume說了許多的話,卻是全沒有結論,也全因為他們心裏是雪亮的,曉得萬千種話一燈青,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所以他們會那樣滔滔不絕,頭頭是道。天下許多事情都是翻筋鬥,未翻之前是這麼站著,既翻之後還是這麼站著,然而中間卻有這麼一個筋鬥!

鏡君屢向我引起莊子的“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又屢向我盛稱莊生文章的奇偉瑰麗,他的確很懂得莊子。

我現在深知道“憶念”這兩個字的意思,也許因為此刻正是窮秋時節罷。憶念是沒有目的,沒有希望的,隻是在日常生活裏很容易觸物傷情,想到千裏外此時有個人不知道作什麼生。有時遇到極微細的,跟那人絕不相關的情境,也會忽然聯想起那個穿梭般出入我的意識的她,我簡直認為這念頭是來得無端。憶念後又怎麼樣呢?沒有怎麼樣,我還是這麼一個人。那麼又何必憶念呢?但是當我想不去憶念她時,我這想頭就聖憶念著她了。當我忘卻了這個想頭,我又自然地憶念起來了。我可以閉著眼睛不看外界的東西,但是我的心眼總是清炯炯的,總是睇著她的倩影。在歡場裏憶起她時,我感到我的心境真是靜悄悄得像老人了。在苦痛時憶起她時,我覺得無限的安詳,仿佛以為我已挨盡一切了。總之,我時時的心境都經過這麼一種洗禮,不管當時的情緒為何、那色調是絕對一致的,也可以說她的影子永離不開我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難道已渾然好像沒有這麼一回事嗎?不,絕不!初別的時候心裏總難免萬千心緒起伏著,就構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悲哀。當一個人的悲哀變成灰色時,他整個人溶在悲哀裏麵去了,惘悵的情緒既為他日常心境,他當然不會再有什麼悲從中來了。

黑暗

我們這班圓顱趾方的動物應當怎樣分類呢?若使照顏色來分做黃種,黑種,白種,紅種等等,那的確是難免於膚淺。若使打開族譜,分做什麼,Aryan, Semitic等等,也是不徹底的,因為五萬年前本一家。再加上人們對於他國女子的傾倒,常常為著要得到異鄉情調,寧其冒許多麻煩,娶個和自己語言文字以及頭發眼睛的顏色絕不相同的女人,所以世界上的人們早已打成一片,無法來根據皮膚顏色和人類係統來分類了。德國諷刺家Saphir說:“天下人可以分做兩種——有錢的人們和沒有錢的人民。”這真是個好辦法!但是他接著說道:“然而,沒有錢的人們不能算做人——他們不是魔鬼——可憐的魔鬼,就是天使,有耐心的,安於貧窮的天使。”所以這位出語傷人的滑稽家的分類法也就根本推翻了。Charles Lamb說:“照我們能建設的最好的理論,人類是兩種人構成的,‘向人借錢的人們’同‘借錢給人的人們’。”可是他真是太樂觀了,他忘記了天下尚有一大堆毫無心肝的那班潔身自好的君子。他們怕人們向他們借錢,於是先立定主意永不向人們借錢,這樣子人們也不好意思來啟齒了;也許他們怕自己會向人們借錢,弄到虧空,於是先下個決心不借錢給別人,這樣子自斷自己借錢的路,當然會節儉了,總之,他們的心被錢壓硬了,再也發不出同情的或豪放的跳動。錢雖然是萬能,在這方麵卻不能做個良好的分類工具。我們隻好向人們精神方麵去找個分類標準。

誇大狂是人們的一種本性,個個人都喜歡用他自命特別具有的性質來做分類的標準。基督教徒認為世人隻可以分做基督教徒和異教徒;道學家覺得人們最大的區別是名教中人和名教罪人;愛國主義者相信天下人可以黑白分明地歸於愛國者和賣國賊這兩類;“鍾情自在我輩”的名士心裏隻把人們斫成兩部分,一麵是餐風飲露的名士,一麵是令人作嘔的俗物。這種唯我獨尊的分類法完全出自主觀,因為要把自己說的光榮些,就隨便豎起一麵紙糊的大旗,又糊好一麵小旗偷偷地插在對麵,於是乎拿起號角,向天下人宣布道這是世上的真正局麵,一切芸芸蒼生不是這邊的好漢,就是那麵的嘍囉,自己就飛揚跋扈地站在大旗下傻笑著。這已經是夠下流了。但是若使沒有別的結果,隻不過令人冷笑,那到也是無妨的;最可怕的卻是站在大旗下的人們總覺得自己是正宗,是配得站在世界上做人的,對麵那班小鬼都是魔道,應該退出世界舞台的。因此認為自己該享到許多特權,那班敵人是該排斥,壓迫,毀滅的。所以基督教徒就在中古時代演出教會審判那幕慘淒的悲劇;道學家幾千年來在中國把人們弄得這麼奄奄一息,毫無“異端”的精神;愛國主義者吃了野心家的迷醉劑,推波助瀾地做成歐戰;而名士們一向是靠欺騙奸滑為生,一麵罵俗物,一麵做俗物的寄生蟲,養成中國曆來文人隻圖小便宜的習氣。這幾個招牌變成他們的符咒,借此橫行天下,發泄人類殘酷的獸性。我們絕不能再拿這類招牌來惹禍了。

在上帝創造世界之後,宇宙是黑漆一團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歸於原始的黑暗,所以這個宇宙不過是兩個黑暗中間的一星火花。但是這個世界仍然是充滿了黑暗,黑暗可說是人生核心;人生的態度也就是在乎怎樣去處理這個黑暗。然而,世上有許多人根本不能認識黑暗,他們對於人生是絕無態度的,隻有對於世人通常姿態的一種出於本能的模仿而已,他們沒有嚐到人生的本質,黑暗,所以他們是始終沒有看清人生的;永遠是影子般浮沉世上。他們的哀樂都比別人輕,他們生活的內容也淺陋得很,他們真可說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可是,他們占了世人的大部分,這也是幾千年來天下所以如是紛紛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