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並非完全過著天鵝絨的生活,他們也遇過人生的坎坷,或者終身在人生的臼子裏麵被人磨舂著,但是他們不能了解什麼叫做黑暗。天下有許多隻會感到苦痛,而絕不知悲哀的人們。當苦難壓住他們時候,他們本能地發出哀號,正如被打的貓狗那麼嚷著一樣。苦難一走開,他們又恢複日常無意識的生活狀態了,一張折做兩半的紙還沒有那麼容易失掉那折痕。有時甚至當苦痛還繼續著時候,他們已經因為和苦痛相熟,而變麻木了。過去是立刻忘記了,將來是他們所不會推測的,現在的深刻意義又是他們所無法明白的,所以他們免不了莫名其妙的過日子。悲哀當然是沒有的,但是也失丟了生命,充實的生命。他們沒有高舉生命之杯,痛飲一番,他們隻是嚐一嚐杯緣的酒痕。有時在極悲哀的環境裏,他們會如日常地白癡地笑著,但是他們也不曉得什麼是人生最快意的時候。他們始終沒有走到生命裏麵去,隻是生命向前的一個無聊的過客。他們在世上空嚐了許多無謂的苦痛同比苦痛更無謂的微溫快樂,他們其實不懂得生命是怎麼一回事。真是深負上天好生之德。有人以為誌行高潔的理想主義者應當不知道世上一切齷齪的事體,應當不懂得世上有黑暗這個東西。這是再錯不過的見解。隻有深知黑暗的人們才會熱烈地讚美光明。沒有餓過的人不大曉得食飽的快樂,沒有經過性的苦悶的小孩子很難了解性生活的意義。奧古斯丁,托爾斯泰都是走遍世上汙穢的地方,才產生了後來一塵不沾的潔白情緒。不覺得黑暗的可怕,也就看不見光明的價值了。孫悟空沒有在八卦爐中燒了六十四天,也無從得到那對洞觀萬物的火眼金睛了。所以天下最貞潔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們的一生埋在黑暗裏麵,但是有時誰也沒有她們那麼戀著光明。她們受盡人們的揶揄,曆遍人間淒涼的情境,嚐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使她們的心還卓然自立,那麼這顆心一定是滿著同情和憐憫。她們抓到黑暗的核心,知道侮辱她們的人們也早受這個黑暗殘殺著,她們怎麼不會滿心都是憐憫呢,當De Quincey流落倫敦,徬徨無依的時候,街上下等的娼妓是他惟一的朋友,最純潔的朋友,當朵斯妥夫斯基的《罪與罰》裏主要人物Raskonikov為著殺了人,萬種情緒交哄胸中時候,妓女Sonia是惟一能夠安慰他的人,和他同跪在床前念聖經,勸他自首。隻有濯汙泥者才能夠纖塵不染。從黑暗裏看到光明的人正同新羅曼主義者一樣,他們受過寫實主義的洗禮,認出人們心苗裏的羅曼根源,這才是真真的羅曼主義。在這個糊塗世界裏,我們非是先一筆勾銷,再重新一一估定價值過不可,否則囫圇吞棗地隨便加以可否,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的辦法。沒有夜,那裏有晨曦的光榮。正是風雨如晦時候,雞鳴不已才會那麼有意義,那麼有內容。不知黑暗,心地柔和的人們像未鍛煉過的生鐵,絕不能成光芒十丈的利劍。
但是了解黑暗也不是容易的事,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總得有個光明的心地。生來就盲目的,絕對不知道光明和黑暗的分別,因此也可說不能了解黑暗了。說到這裏,我們很可以應用柏拉圖的穴居人的比喻。他們老住在穴中,從來沒有看到陽光,也不覺得自己是在陰森森的窟裏。當他們才走出來的時候,他們羞光,一受到光明的洗禮,反頭暈目眩起來,這是可以解說曆來人們對於新時代的恐怖,總是戀著舊時代的骸骨,因為那是和人們平常麻木的心境相宜的。但是當他們已慣於陽光了,他們一回去,就立刻深覺得窟裏的黑暗淒慘。人世的黑暗也正和這個窟穴一樣,你必定瞧到了光明,才能曉得那是多麼可怕的。詩人們所以覺得世界特別可悲傷的,也是出於他們天天都浴在潔白的陽光裏。而絕不能了解人世光明方麵的無聊小說家是無法了解黑暗,雖然他們拚命寫許多所謂黑幕小說。這類小說專講怎樣去利用人世的黑暗,卻沒有說到黑暗的本質。他們說的是技術,最可鄙的技術,並沒有嚐到人世黑暗的悲哀。所以他們除開刻板的幾句世俗道德家的話外,絕無同情之可言。不曉得悲哀的人怎麼會有同情呢?“人心險詐”這個黑暗是值得細味的,至於人心怎樣子險詐,以及我們在世上該用那種險詐手段才能達到目的,這些無聊的世故是不值得探討的。然而那班所謂深知黑暗的人們卻隻知道玩弄這些小技,完全沒有看到黑暗的真意義了。俄國文學家Dostoiefsky, Gogol Chekhov等才配得上說是知道黑暗的人。他們也都是光明的歌頌者。當我們還無法來結實地來把人們分類時候,就將世人分做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也未始不是個好辦法罷!最少我這十幾年來在世網裏掙紮著的時候對於人們總是用這點來分類,而且覺得這個標準可以指示出他們許多其他的性質。
一個“心力克”的微笑
寫下題目,不禁微笑,笑我自己畢竟不是個道地的“心力克”(Cynic)。心裏蘊蓄有無限世故,卻不肯輕易出口,混然和俗,有如孺子,這才是真正的世故。至於稍稍有些人生經驗,便喜歡排出世故架子的人們,還好真有世故的人們不肯笑人,否則一定會被笑得怪難為情,老羞成怒,世故的架子完全坍台了。最高的藝術使人們不覺得它有斧斤痕跡,最有世故的人們使人們不覺得他是曾經滄海。他有時靜如處女,有時動如走兔,卻總不象有世故的樣子,更不會無端談起世故來。我現在自命為“心力克”,卻肯文以載道,願天下有心人無心人都曉得“心力克”的心境是怎麼樣,而且向大眾說我有微笑,這真是太富於同情心,太天真純樸了。怎麼好算做一個“心力克”呢?因此,我對於自己居然也取“心力克”的態度,而微笑了。這種矛盾其實也不足奇。嵇叔夜的“家誡”對於人情世故體貼入微極了,可是他又寫出那種被人們逆鱗的幾封絕交書。叔本華的“箴言”揣摩機心,真足以壞人心術,他自己為人卻那麼癡心,而且又如是悲觀,頗有退出人生行列之意,當然用不著去研究如何在五濁世界裏躲難偷主了。予何人斯,拿出這班巨人來自比,豈不蒙其他“心力克”同誌們的微笑。區區之意不過說明這種矛盾是古已有之,並不新奇。而且覺得天下隻有矛盾的言論是真摯的,是有生氣的,簡直可以說才算得一貫。矛盾就是一貫,能夠欣賞這個矛盾的人們於天地間一切矛盾就都能徹悟了。
好好一個人,為什麼要當“心力克”呢?這裏真有許多苦衷。看透了人們的假麵目,這是件平常事,但是看到了人們的真麵目是那麼無聊,那麼乏味,那麼不是他們假麵目的好玩,這卻怎麼好呢?對於人世種種失卻幻覺了,所謂Disillusion,可是同時又不覺得這個Disillusion是件了不得的聰明舉動:卻以為人到了一定年紀,不是上智和下愚卻多少總有些這種感覺,換句話說;對於Disillusion也Disillusion了,這欲怎麼好呢?年青時白天晚上都在那兒做薔薇色的佳夢,現在不但沒有做夢的心情,連一切帶勁的念頭也消失了,真是六根清淨,妄念俱滅,然而得到的不是涅槃,而是麻木,麻木到自己到覺悠然,這怎麼好呢?喜怒愛憎之感一天一天鈍下去了,眼看許多人在那兒弄得津津有味,又仿佛覺得他們也知道這是串戲,不過既已登台,隻好信口唱下去,自己呢,沒有冷淡到能夠做清閑的觀客,隔江觀火,又不能把自己哄住,投身到裏麵去胡鬧一場,雙腳踏著兩船旁,這時倦於自己,倦於人生,這怎麼好呢?惘帳的情緒,淒然的心境,以及冥想自殺,高談人生,這實在都是少年的盛事;有人說道,天下最鬼氣森森的詩是血氣方旺的年青寫出的,這是真話。他們還沒有跟生活接觸過,那裏曉得人生是這麼可悲,於是逞一時的勇氣,故意刻畫出一個血淋淋的人生,以慰自己羅曼的情調。人生的可哀,沒有涉獵過的人是臆測不出的,否則他們也不肯去涉獵了,等到嚐過苦味,你就噤若寒蟬,談虎色變,絕不會無緣無故去衝破自己的傷痕。那時你走上了人生這條機械的路子,要離開要更大的力量,是已受生活打擊過的人所無法辦到的,所以隻好掩淚吞聲活下去了,有時掙紮著顯出微笑。可是一麵兜這一步一步陷下去的圈子,一麵又如觀止水地看清普天下種種迫害我們的東西,而最大的迫害卻是自己的無能,否則撥雲霧而見天日,抖擻精神,打個滾九萬裏風雲腳下生,豈不適意哉?然而我們又知道就說你一個人在人生舞台上演一大套熱鬧的戲,無非使後台地上多些剩脂殘粉,破碎衣冠。而且後台的情況始終在你心眼前,裝個歡樂的形容,無非更增抑鬱而已。也許這種心境是我們最大的無能,也許因為我們無能,所以做出這個心境來慰藉自己。總之,人生路上長亭更短亭,我們一時停足,一時邁步,望蒼茫的黃昏裏走去,眼花了,頭暈了,腳酸了,我們暫在途中打盹,也就長眠了,後麵的人隻見我們越走越遠身體越小,消失於塵埃裏了。路有盡頭嗎,幹嗎要個盡頭呢?走這條路有意義嗎,什麼叫做意義呢?人生的意義若在人生之中,那麼這是人生,不足以解釋人生;人生的意義若在人生之外,那麼又何必走此一程呢?當此無可如何之時我們隻好當“心力克”,借微笑以自遣也。
瞥眼看過去,許多才智之士在那裏翻觔鬥,也著實會令人叫好。比如,有人排架子,有人排有架子的架子,有人又排不屑計較架子有無的架子,有人排天真的架子,有人排既已世故了,何妨自認為世故的坦白架子,許多架子合在一起,就把人生這個大虛空築成八層樓台了,我們在那上麵有的戰戰兢兢走著,有的昂頭闊步走著,終免不了摔下來,另一個人來當那條架子了。阿迭生拿橋來比人生,勃蘭德斯在一篇叫做《人生》的文章裏拿梯子來比人生,中間都含有摔下的意思,我覺得不如我這架子之說那麼周到,因為還說出人生的本素。上麵說得太簡短了,當然未盡所欲言,舉一反三,在乎讀者,不佞太忙了,因為還得去微笑。
善言
曾子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真的,人們糊裏糊塗過了一生,到將瞑目時候,常常衝口說出一兩句極通達的、含有詩意的妙話。歌德以為小孩初生下來時的呱呱一聲是天上人間至妙的聲音,我看彌留的模糊吃語有時會同樣地值得領味。前天買了一本梁巨川先生遺筆,夜裏燈下讀去,看到絕命書最後一句話是“不完亦完”,掩卷之後大有“為之掩卷”之意。
宇宙這樣子“大江流日夜”地不斷地演進下去,真是永無完期,就說宇宙毀滅了,那也不過是它的演進裏一個過程罷。仔細看起來,宇宙裏萬事萬物無一不是永逝不回,豈單是少女的紅顏而已。人們都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可是今年欣欣向榮的萬朵嬌紅絕不是去年那一萬朵。若使隻要今年的花兒同去年的一樣熱鬧,就可以算去年的花是青春長存,那麼世上豈不是無時無刻都有那麼多的少年少女,又何取乎惋惜。此刻的宇宙再過多少年後會完全換個麵目,那麼這個宇宙豈不是毀滅了嗎?所謂有生長也就是滅亡的意思,因為已非那麼一回事了。十歲的我與現在的我是全異其趣的,那麼我也可以說已經夭折了。宗教家斤斤於世界末日之說,實在世界任一日都是末日。入世的聖人雖然看得透這兩麵道理,卻隻微笑他說“生生之謂易”,這也是中國人曉得湊趣的地方。但是我卻覺得把死死這方麵也揭破,看清這裏麵的玲瓏玩意兒,卻更妙得多。曉得了我們天天都是死過去了,那麼也懶得去幹自殺這件麻煩的勾當了。那時我們做人就達到了吃雞蛋的禪師和喝酒的魯智深的地步了。多麼大方呀,向普天下善男信女唱個大喏!
這些話並不是勸人們袖手不做事業,天下真真做出事情的人們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諸葛亮心裏恐怕是雪亮的,也曉得他總弄不出玩意來,然而他卻肯“鞠躬盡瘁,死而後己”。這叫做“做人”若使你覺無事此靜坐是最值得幹的事情,那也何妨做了一生的因是子,就是沒有麵壁也是可以的。總之,天下事不完亦完,完亦不完,順著自己的心情在這個夢夢的世界去建築起一個夢的宮殿罷,的確一天也該運些磚頭。明眼人無往而不自得,就是因為他知道天下事無一值得執著的,可是高僧也喜歡拿一串數珠,否則他們就是草草此生了。
Kissing the Fire(吻火)
回想起誌摩先生,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那雙銀灰色的眸子。其實他的眸子當然不是銀灰色的,可是我每次看見他那種驚奇的眼神,好象正在猜人生的謎,又好象正在一葉一葉揭開宇宙的神秘,我就覺得他的眼睛真帶了一些銀灰色。他的眼睛又有點像希臘雕像那兩片光滑的,仿佛含有無窮情調的眼睛,我所說銀灰色的感覺也就是這個意思罷。
他好像時時刻刻都在驚奇著。人世的悲歡,自然的美景,以及日常的瑣事,他都覺得是很古怪的,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他天天都是那麼有興致(Custo),就是說出悲哀的話時候,也不是垂頭喪氣,厭倦於一切了,卻是發現了一朵“惡之華”,在那兒驚奇著。
三年前,在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拿著一根紙煙向一位朋友點燃的紙煙取火,他說道:“Kissing the fire”,這句話真可以代表他對於人生的態度。人世的經驗好比是一團火,許多人都是敬鬼神而遠之,隔江觀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估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轟轟烈烈的火焰裏去,因此過個暗淡的生活,簡直沒有一點的光輝,數十年的光陰就在計算怎麼樣才會不上當裏麵消逝去了,結果上了個大當。他卻肯親自吻著這團生龍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臭為神奇,遍地開滿了春花,難怪他天天驚異著,難怪他的眼睛跟希臘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臘人的生活就像他這樣吻著人生的火,歌唱出人生的神奇。這一回在半空中他對於人世的火焰作最後的一吻了。
第二度的青春
人們到了相當年紀,大概不會再有春愁。就說偶然還涉遐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鄉愁,那是許多人所逃不了的。有些人天生一副懷鄉病者的心境,天天惦念著他精神上的故鄉。就是住在家鄉裏,仍然忽忽如有所失,像個海外飄零的客子。就說把他們送到樂園去,他們還是不勝惆悵,總是希冀企望著,想回到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這些人想象出許多虛幻的境界,那是宗教家的伊甸園,哲學家的伊比鳩魯斯花園,詩人的Elysium El Dorado, Arcadia理想主義者的烏托邦,來慰藉他們彷徨的心靈;可是若使把他們放在他們所追求的天國裏,他們也許又皺起眉頭,拿著筆描寫出另個理想世界了。思想無非是情感的具體表現,他們這些世外桃源隻是他們不安心境的寄托。全是因為它們是不能實現的,所以才能夠傳達出他們這種沒個為歡處的情懷;一旦不幸,理想變為事實,它們應刻就不配做他們這些情緒的象征了。說起來,真是可悲,然而也怪有趣。總之,這一班人大好年華都消磨於綣懷一個莫須有之鄉,也從這裏麵得到他人所嚐不到的無限樂趣。登樓遠望雲山外的雲山,淌下的眼淚流到笑渦裏去,這是他們的生活。吾友莫須有先生就是這麼一個人,久不見他了,卻常憶起他那淚痕裏的微笑。
可是,人們到了相當年紀,(又是這麼一句話)對於自己的事情感到厭倦,覺得太空虛了,不值一想,這時連這一縷鄉愁也將化為雲煙了。其實人們一走出情場,失掉綺夢,對於自己種種的幻覺都消滅了,當下看出自己是個多麼渺小無聊的漢子,正好像脫下戲衫的優伶,從縹渺世界墜到鐵硬的事實世界,砰的一聲把自己驚醒了。這時睜開眼睛,看到天上恒河沙數的群星,一佛一世界,回想自己風塵下過千萬人已嚐過,將來還有無數萬人來嚐的庸俗生活,對於自己怎能不灰心呢?當此“屏除絲竹入中年”時候,怎麼好呢?
可是,人們到了相當年紀,免不了兒女累人,三更兒哭,可以攪你的清夢,一聲爸爸,可以動你的心弦。煩惱自然多起來了,但是天下的樂趣都是煩惱帶來的,煩惱使人不得不希望,希望卻是一服包醫百病的良方。做了隻怕不愁,一生在艱苦的環境下麵掙紮著,結果常是“窮”而不“愁”,所謂潦倒也就是麻木的意思。做人做到豔陽天氣勾不起你的幽怨,故鄉土物打不動你蓴鱸之思,真是幾乎無路可走了。還好有個父愁。雖然知道自己的一生是個失敗,仿佛也看出天下無所謂成功的事情,己猜透成功等於失敗這個啞謎了,居然清瘦地站在宇宙之外,默然與世無涉了;可是對於自己孩子們總有個莫名其妙的希望,大有我們自己既然如是塌台,難道他們也會這樣嗎的意思。隻有沒有道理的希望是真實的,永遠有生氣的,做父親的人們明知小孩變成頑皮大人是種可傷的事情,卻非常希望他們趕快長大。已看穿人性的腐朽同宇宙的乏味了,可是還希望他們來日有個花一般的生涯。為著他們,希望許多絕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為著他們,肯把自己重新擲到過去的幻覺裏去,於是乎從他們的生活裏去度自己第二次的青春,又是一場哀樂。為著兒女的戀愛而擔心,去揣摩內中的甘苦,宛如又踱進情場。有時把兒女的癡夢拿來細味,自己不知不覺也走夢裏去了,孩提的想頭和希望都占著做父親者的心窩,雖然這些事他們從前曾經熱烈地執著過,後來又頹然扔開了。人們下半生的心境又恢複到前半生那樣了,有時從父愁裏也產生出春愁和鄉愁。
記得去年快有兒子時候,我的父親從南方寫信來說道:“你現也快做父親了,有了孩子,一切要耐忍些。”我年來常常記起這幾句話,感到這幾句叮嚀包括了整個人生。
又是一年春草綠
一年四季,我最怕的卻是春天。夏的沉悶,秋的枯燥,冬的寂寞,我都能夠忍受,有時還感到片刻的欣歡。灼熱的陽光,惟悴的霜林,濃密的烏雲,這些東西跟滿目瘡痍的人世是這麼相稱,真可算做這出永遠演不完的悲劇的絕好背景。當個演員,同時又當個觀客的我雖然心酸,看到這麼美妙的藝術,有時也免不了陶然色喜,傳出靈魂上的笑渦了。坐在爐邊,聽到呼呼的北風,一頁一頁翻閱一些畸零人的書信或日記,我的心境大概有點像人們所謂春的情調罷。可是一看到階前草綠,窗外花紅,我就感到宇宙的不調和,好像在彌留病人的榻旁聽到少女的輕脆的笑聲,不,簡直好像參加婚禮時候聽到淒楚的喪鍾。這到底是惡魔的調侃呢,還是垂淚的慈母拿幾件新奇的玩物來哄臨終的孩子呢?每當大地春回的時候,我常想起《哈姆雷特》裏麵那位姑娘戴著鮮花圈子,唱著歌兒,沉到水裏去了。這真是莫大的悲劇呀,比哈姆雷特的命運還來得可傷,叫人們啼笑皆非,隻好朦朧地徜徉於迷途之上,在謎的空氣裏度過鮮血染著鮮花的一生了。墳墓旁年年開遍了春花,宇宙永遠是這樣二元,兩者錯綜起來,就構成了這個雜亂下劣的人世了。其實不單自然界是這樣子安排顛倒遇顛連,人事也無非如此白蓮與汙泥相接,在卑鄙壞惡的人群裏偏有些雪白晶清的魂,可是曠世的偉人又是三寸名心未死,落個白玉之玷了。天下有了偽君子,我們雖然親眼看見美德,也不敢貿然去相信了;可是極無聊,極不堪的下流種子有時卻磊落大方,一鳴驚人,情願把自己犧牲了。席勒說:“隻有錯誤才是活的,真理隻好算做個死東西罷了。”可見連抽象的境界裏都不會有個稱心如意的事情了。“可哀惟有人間世”,大概就是為著這個原因罷。
我是個常帶笑臉的人,雖然心緒淒其的時候居多。可是我的笑並不是百無聊賴時的苦笑,假使人生單使我們覺得無可奈何,“獨閉空齋畫大圈”,那麼這個世界也不值得一笑了。我的笑也不是世故老人的冷笑,忙忙擾擾的哀樂雖然嚐過了不少,鬼鬼祟祟的把戲雖然也窺破了一二,我卻總不拿這類下流的伎倆放在眼裏,以為不值得尊稱為世故的對象,所以不管我多麼焦頭爛額,立在這片瓦礫場中,我向來不屑對於這些加之以冷笑。我的笑也不是哀莫大於心死以後的獰笑。我現在最感到苦痛的就是我的心太活躍了,不知怎的,無論到哪兒去,總有些觸目傷心,淒然淚下的意思,大有失戀與傷逝冶於一爐的光景,怎麼還會獰笑呢。我的辛酸心境並不是年青人常有的那種累帶詩意的感傷情調,那是生命之杯盛滿後濺出來的泡花,那是無上的快樂呀,釋迦牟尼佛所以會那麼陶然,也就是為著他具了那個清風朗月的慈悲境界罷。走入人生迷園而不能自拔的我怎麼會有這種的閑情逸致呢!我的辛酸心境也不是像丁尼生所說的“天下最沉痛的事情莫過於回憶起欣歡的日子”。這位詩人自己卻又說道:“曾經親愛過,後來永訣了,總比絕沒有親愛過好多了。”我是沒有過這麼一度的鳥語花香,我的生涯好比沒有綠洲的空曠沙漠,好比沒有棕櫚的熱帶國土,直是掛著蛛網,未曾聽過管弦聲的一所空屋。我的辛酸心境更不是像近代仕女們臉上故意貼上的“黑點”,朋友們看到我微笑著道出許多傷心話,總是不能見諒,以為這些娓娓酸語無非拿來點綴風光,更增生活的嫵媚罷了。“知己從來不易知”,其實我們也用不著這樣苛求,誰敢說真知道了自己呢,否則希臘人也不必在神廟裏刻上“知道你自己”那句話了,可是我就沒有走過芳花繽紛的薔薇的路,我隻看見枯樹同落葉;狂歡的宴席上排了一個白森森的人頭固然可以叫古代的波斯人感到人生的悠忽而更見沈醉,骷髏摟著如花的少女跳固然可以使荒山上月光裏的撒旦搖著頭上的兩角哈哈大笑,但是八百裏的荊棘嶺總不能算做愉快的旅程罷;梅花落後,雪月空明,當然是個好境界,可是牛山濯濯的峭壁上一年到底隻有一陣一陣的狂風瞎吹著,那就會叫人思之欲泣了。這些話雖然言之過甚,縮小來看,也可以映出我這個無可為歡處的心境了。
在這個無時無地都有哭聲回響著的世界裏年年偏有這麼一個春天;在這個滿天澄藍,潑地草綠的季節,毒蛇卻也換了一套春裝睡眼矇矓地來跟人們作伴了,禁閉於層冰底下的穢氣也隨著春水的綠波傳到情侶的身旁了。這些矛盾恐怕就是數千年來賢哲所追求的宇宙本質罷!蕞爾的我大概也分了一份上帝這筆禮物罷。笑渦裏貯著淚珠兒的我活在這個烏雲裏夾著閃電,早上彩霞暮雨淒淒的宇宙裏,天人合一,也可以說是無憾了,何必再去尋找那個無根的解釋呢。“滿眼春風百事非”,這般就是這般。
春雨
整天的春雨,接著是整天的春陰,這真是世上最愉快的事情了。我向來厭惡晴朗的日子,尤其是驕陽的春天;在這個悲慘的地球上忽然來了這麼一個欣歡的氣象,簡直像無聊賴的主人宴飲生客時拿出來的那副古怪笑臉,完全顯出宇宙裏的白癡成分。在所謂大好的春光之下,人們都到公園大街或者名勝地方去招搖過市,像猩猩那樣嘻嘻笑著,真是得意忘形,弄到變成為四不像了。可是陰霾四布或者急雨滂淪的時候,就是最沾沾自喜的財主也會感到苦悶,因此也略帶了一些人的氣味,不像好天氣時候那樣望著陽光,盛氣淩人地大踏步走著,頗有上帝在上,我得其所的意思。至於懂得人世哀怨的人們,黯淡的日子可說是他們惟一光榮的時光。蒼穹替他們流淚,烏雲替他們皺眉,他們覺到四圍都是同情的空氣仿佛一個墮落的女子躺在母親懷中,看見慈母一滴滴的熱淚濺到自己的淚痕,真是潤遍了枯萎的心田。鬥室中默坐著,憶念十載相違的密友,已經走去的情人,想起生平種種的坎坷,一身經曆的苦楚,傾聽窗外簷前淒清的滴瀝,仰觀波濤浪湧,似無止期的雨雲,這時一切的荊棘都化做潔淨的白蓮花了,好比中古時代那班聖者被殘殺後所顯的神跡。“最難風雨故人來”,陰森森的天氣使我們更感到人世溫情的可愛,替從苦雨淒風中來的朋友倒上一杯熱茶時候,我們很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子的心境。“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人類真是隻有從悲哀裏滾出來才能得到解脫,千錘百煉,腰間才有這一把明晃晃的鋼刀,“今日把似君,誰為不平事。”“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很可以象征我們孑立人間,嚐盡辛酸,遠望來日大難的氣概,真好像思鄉的客子拍著闌幹,看到郭外的牛羊,想起故裏的田園,懷念著宿草新墳裏當年的竹馬之交,淚眼裏仿佛模糊辨出龍鍾的父老蹣跚走著,或者隻瞧見幾根靠在破壁上的拐杖的影子。所謂生活術恐怕就在於怎麼樣當這麼一個臨風的征人罷。無論是風雨橫來,無論是澄江一練,始終好像惦記著一個花一般的家鄉,那可說就是生平理想的結晶,蘊在心頭的詩情,也就是明哲保身的最後壁壘了;可是同時還能夠認清眼底的江山,把住自己的步驟,不管這個異地的人們是多麼殘酷,不管這個他鄉的水土是多麼不慣,卻能夠清瘦地站著戛戛然好似狂風中的老樹。能夠忍受,卻沒有麻木,能夠多情,卻不流於感傷,仿佛樓前的春雨,悄悄下著,遮住耀目的陽光,卻滋潤了百草同千花。簷前的燕子躲在巢中,對著如絲如夢的細雨呢喃,真有點像也向我道出此中的消息。
可是春雨有時也凶猛得可以,風馳電掣,從高山傾瀉下來也似的,萬紫千紅,都付諸流水,看起來好像是煞風景的,也許是那有懷抱罷。生平性急,一二知交常常焦急萬分地苦口勸我,可是暗室捫心,自信絕不是追逐事功的人,不過對於紛紛擾擾的勞生卻常感到厭倦,所謂性急無非是疲累的反響罷。有時我卻極有耐心,好像廢殿上的玻璃瓦,一任他風吹雨打,霜蝕日曬,總是那樣子癡癡地望著空曠的青天。我又好像能夠在沒字碑麵前坐下,慢慢地去冥想這塊石板的深意,簡直是個蒲團已碎,呆然跌坐著的老僧,想趕快將世事了結,可以抽身到紫竹林中去逍遙,跟把世事撇在一邊,大隱隱於市,就站在熱鬧場中來仰觀天上的白雲,這兩種心境原來是不相矛盾的。我雖然還沒有,而且絕不會跳出入海的波瀾,但是拳拳之意自己也略知一二,大概擺動於焦躁與倦怠之間,總以無可奈何天為中心罷。所以我雖然愛細雨,我也愛大刀闊斧的急雨,紛至遝來,洗去陽光,同時也洗去雲霧,使我們想起也許此後永無風恬日美的光陰了,也許老是一陣一陣的暴雨,將人世哀樂的蹤跡都漂到大海裏去,白浪一翻,什麼渣滓也看不出了。焦躁同倦怠的心境在此都得到涅槃的妙悟,整個世界就像客走後,撇下筵席洗得頂幹淨,排在廚房架子上的杯盤當個主婦的創造主看著大概也會微笑罷,覺得一天的工作總算告終了。最少我常常臆想這個還了本來麵目的大地。
可是最妙的境界恐怕是尺犢裏麵那句爛調,所謂“春雨纏綿”罷。一連下了十幾天的黴雨,好像再也不會晴了,可是時時刻刻都有晴朗的可能。有時天上現出一大片的澄藍,雨腳也慢慢收束了,忽然間又重新點滴淒清起來,那種捉摸不到,萬分別扭的神情真可以做這個啞謎一般的人生的象征。記得十幾年前每當連朝春雨的時候,常常剪紙作和尚形狀,把他倒貼在水缸旁邊,意思是叫老天不要再下雨了,雖然看到院子裏雨腳下一粒一粒新生的水泡我總覺到無限的欣歡,尤其當急急走過簷前,脖子上濺幾滴雨水的時候。可是那時我對於春雨的情趣是不知不覺之間領略到的,並沒有凝神去尋找,等到知道怎麼樣去欣賞恬適的雨聲時候,我卻老在幹燥的此地做客,單是夏天回去,看看無聊的驟雨,過一過雨癮罷了。因此“小樓一夜聽春雨”的快樂當麵錯過,從我指尖上滑走了,盛年時候好夢無多,到現在彩雲已散,一片白茫茫,生活不著邊際,如墮五裏霧中,對於春雨的悵惘隻好算做內中的一小節罷,可是仿佛這一點很可以代表我整個的悲哀情緒。但是我始終喜歡冥想春雨,也許因為我對於自己的愁緒很有顧惜愛撫的意思;我常常把陶詩改過來,向自己說道:“衣沾不足惜,但願恨無違。”我會愛凝恨也似的纏綿春雨,大概也因為自己有這種的境罷。
Gies Lytton Strachey,1880-1932
你們不要說我沒有說什麼新話,那些舊材料我卻重新安排過了。我們打網球的時候,雖然雙方同打一個球,但是總有一個人能把那球打到一個較巧妙的地點去。——Pascal
今年一月二十一日英國那位瘦棱棱的,臉上有一大片紅胡子的近代傳記學大師齊爾茲·栗董·斯特剌奇病死了。他向來喜歡刻劃人們彌留時的心境,這回他自己也是寄餘命於寸陰了;不知道當時他靈台上有什麼往事的影子徘徊著。也許他會記起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時他正在劍橋大學三一學院裏念書,假期中某一天的黃昏他同幾位常吵架的朋友——將來執歐洲經濟學界的牛耳,同一代舞星Lopokova結婚的J.M.Keynes,將來豎起新批評家的旗幟,替人們所匿笑的渦卷派同未來派畫家辯護的Clive Bell,將來用細膩的筆調寫出帶有神秘色彩的小說的E.M.Forster——到英國博物院鄰近已故的批評家Sir Leslie Stephen家裏,跟那兩位年輕俏麗,耽於縹緲幻想的小姐——將來提倡描寫意識之流的女小說家Virginia Woolf 同她愛好藝術的姐姐——在花園裏把世上的傳統同眼前的權威都扯成粉碎,各自憑著理智的白光去發揮自己新奇的意思,年青的好夢同狂情正罩著這班臨鳳吐萼也似地的大學生。也許他會記起十年前的事情,《維多利亞女王傳》剛剛出版,像這麼嚴重的題材他居然能用輕盈詼諧的文筆寫去,脫下女王的服裝,畫出一個沒主意,心地真摯的老太婆,難怪她的孫子看了之後也深為感動,立刻寫信請他到宮裏去赴宴,他卻回了一封措辭委婉的短簡,敬謝陛下的恩典,可是不幸得很——他已買好船票了,打算到意大利去旅行,所以還是請陛下原諒罷。也許記起他一些零碎的事情,記起他在大學裏寫下的一兩行情詩,記起父親輝煌奪目的軍服,記起他母親正在交際場中雍容閑暇的態度,記起他姊姊寫小說時候的姿勢,也許記起一些瑣事,覺得很可以做他生活的象征。
日常瑣事的確是近代新傳記派這位開山老祖的一件法寶。他曾經說曆史的材料好比一片大海,我們隻好劃船到海上去,這兒那兒放下一個小桶,從深處汲出一些具有特性的標本來,拿到太陽光底下用一種仔細的好奇心去研究一番。他所最反對的是通常那種兩厚冊的傳記,以為無非是用沉悶的恭維口吻把能夠找到的材料亂七八糟堆在一起,作者絕沒有費了什麼熔鑄的苦心。他以為保存相當的簡潔——凡是多餘的全要排斥,隻把有意義的搜羅進來——是寫傳記的人們第一個責任。其次就是維持自己精神上的自由;他的義務不是去恭維,都是把他所認為事實的真相暴露出來。這兩點可說是他這種新傳記的神髓。我們現在先來談這個理論消極方麵的意義罷。寫傳記的動機起先是完全為著紀念去世的人們,因此難免有一味地歌功頌德的毛病;後來作者對於人們的性格漸漸感到趣味,而且覺得大人物的缺點正是他近於人情的地方,百尺竿頭差此一步,賢者到底不是冷若冰霜的完人,我們對於他也可以有同情了,Boswell的Samuel Johnson傳,Moore的Byron傳,Lock hart的Scott傳都是頗能畫出Cromwell的黑痣的忠實記述。不幸得很,十九世紀中來了一位怪傑,就是標出崇拜英雄的Carlyle,他說:人類的曆史就是偉人的曆史,我們應當找出這些偉人,把他們身上的塵土洗去,將他們放在適當的柱礎上頭。經他這麼一鼓吹,供奉偶像那出老把戲又演出來了,結果是此人隻應天上有,塵寰中的讀者對於這些同荷馬史詩裏古英雄差不多的人物絕不能有貼切的同情,也無從得到深刻的了解了。原來也是血肉之軀,經作者一烘染,好象從娘胎墜地時就是這麼一個馨香的木乃伊,充其量也不過是呆呆地站在柱礎上的雕像罷。斯特剌奇正象Maurois所說的,卻是個英雄破壞者,一個打倒偶像的人。他用輕描淡寫的冷諷吹散偉人頭上的光輪,同時卻使我們好象跟他們握手言歡了,從友誼上領略出他們真正的好處。從前的傳記還有一個大缺點,就是作者常站在道學的立場上來說話。他不但隱惡揚善,而且將別人的生平拿來遷就自己倫理上的主張,結果把一個生龍活虎的人物化為幾個幹燥無味的道德概念,既然失掉了描狀性格的意義,而且不能博得讀者的信仰,因為稍微經些世變的人都會知道天下事絕沒有這樣黑白分明,人們的動機也不會這樣簡單得可笑。Dean Stanley所著的Arnold傳雖然充滿老友的同情,卻患了這個削足入履的毛病,終成白玉之玷,H.I’A, Fausset的Keats評傳也帶了這種色彩,一個雲中鶴也似的浪漫派詩人給他用一兩個倫理的公式就分析完了。其實這種抬出道德的觀念來做天平是維多利亞時代作家的習氣,Macaulay, Matthew Arnold以及Walter Bagehot的短篇評傳都是采取將詩人,小說家,政治家裝在玻璃瓶裏,外麵貼上一個紙條的辦法。有的人不拿出道德家的麵孔,卻擺起曆史家的架子來,每說到一個人,就牽連到時代精神,前因後果,以及並世的賢豪,於是越說越多,離題越遠,好幾千頁裏我們隻稍稍看到主人公的影子而已。這種傳記給我們一個非常詳細的背境,使我們能夠看見所描狀的人物在當時當地特別的空氣裏活動著,假使處處能夠顧到跟主要人物的關係,同時背麵敷粉,烘托出一個有厚薄的人形,那也是個很好的辦法。Carlyle的Frederick The Great傳,Spedding的Bacon傳,Masson的Milton傳都是良好的例子。可是這樣很容易變成一部無聊的時代史,充量隻能算做這類傳記惟一的特色了。還有些作家並沒有這些先見,不過想編一部內容豐富的傳記,於是把能夠抓到手的事實擱進去,有時還自誇這才算做科學的,客觀的態度,可是讀者掩卷之後隻有個駁雜的印象,目迷五色,始終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通常那種兩巨冊的Life and Letters大概要屬於這一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