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其他(1)(2 / 3)

我們現在正要談的這位瑞士日記作家也可算是這種的畸零人。他一生的事實很少,年輕時候在柏林大學讀三四年書,後來回到日內瓦大學當美學同道德哲學的教授,於一八八一年死去。他是個碩學的通儒,他的著作卻非常少,六十年恬靜的生涯留下來的隻有幾本無聊的詩集,幾頁的雜感,同四五篇零星的短文章,因此當時的人們對於這位思想嚴密,溫文爾雅的教授都很覺得失望。當整理他遺稿的人將他生平所寫的一萬七千頁的日記交給Edmond Scherer時候,這位目光如炬的批評家歎口氣說道,“這些稿子你還是拿回去吧,年輕人。我知道Arniel;他是個一事無成的人。讓我忘卻他吧!——別再撥動他的死灰!”可是他終於印出兩冊的選本來,從此天下多事了。一位女詩人讚美他日記裏所含的詩情,把他當做一個詩人看。一位注重義務觀念,精神生活的女小說家(Mrs.Humphry Ward)說他的日記是“一個孤單的思想者的衷腸話,是一個把精神事物認為世上唯一的實體的哲學家的默想錄”。這位女小說家的叔叔,那個喜歡罵人的Matthew Arnold,看到他們這樣子亂拉同誌,免不了微笑,就說出許多諷刺的話,可是結果這位老批評家認為我們應當把這位日記作家當做一個絕等聰明的批評家看,這真是未免有情呀!現在又有人說這位滿臉胡須,有點禿頭的老教授有個古怪的愛人Philine了。這本書就是由這個新觀察點,從那一大堆稿子裏鉤出來的新材料。

Amiel在他日記裏說過這麼一句話:“思想同鴉片一樣,能夠麻醉人,同時又叫人非常清醒。”這句話對於他自己的心病真可算是一矢破的。他最喜歡說易卜生那句誤盡天下蒼生的格言:allornothing(與其不能得到全部,寧其一點不要),他一生大好的年華也就在追求這個自己明知絕不能實現的幻夢裏麵消逝去了。他隨便遇到什麼事情,總是躊躇莫決,隻怕一失足成千古恨,無法改弦更張,因此什麼事也做不成,始終是懊惱地徘徊著;光陰易得,教授老矣,真可說是再回頭已百年身,他的日記就充滿了這種悵惘的情緒。他不單是這麼意誌薄弱,而且他給黑格爾那派絕對一元論的哲學所麻醉,馳心於那個最後的本體,那是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的,絕不能受什麼限製;這麼一來,執筆為文,跟真理已經是南轅北轍了,因為文字總是個限製,充其量隻能說出很有限的一小部分,絕非宇宙的本體,一落言詮,便非真諦,我們這位哲學家就老在擱筆之中過活了。他在一八八〇年五月十五日的日記裏說道:“不適宜,也許因為我的神秘主義,也許因為我生性頑梗,也許因為我過於慎重,也許因為我不屑工作,總之,‘不適宜’是我一生的不幸,最少可算做我的特點。我從來不能使自己去遷就事勢,也不能夠使事勢來遷就我。我的幻覺太少,不夠鼓舞我去冒那些無法挽救的危險。我甚至於拿理想的境界來做借口。使自己不受任何種的束縛。關於結婚問題也是這樣:隻有毫無缺點的女人才能夠叫我滿意;可是,我自己又配不上一個毫無缺點的女人在外界的事物裏既然找不到一個滿足,我就設法把原來的欲望連根去掉。‘獨立’是我的躲難處;‘遠避’是我的堅壘。我過了一個不帶個人色彩的生活——在這個世界裏,可是不能算做在這個世界裏,我的思想很多,我的欲望卻是一點也沒有。這種心境跟女人所謂心碎倒有些相似;其實真是相似,因為失望是這兩種情形共同的特點。”他還說:“我不能騙我自己,我曉得我將來的命運是怎麼樣子:與日俱增的跟人們隔絕,內心的失望,持久的悔恨,滿是悲哀情調的老年,慢悠悠的苦惱,在沙漠的荒涼裏死去。”Amiel的日記可說是這種生活的確實記載。他雖然沉醉於渺茫的思想,在內省方麵卻非常清醒,能夠用深刻的眼光,看透自己心病的根源以及種種的病象;他這種兩重性格使他在人事上失敗,卻叫他在寫日記上得到絕大的成功:假使他對於自己沒有那麼大的失望,恐怕他也不會這樣子在燈下娓娓不倦一層一層地剝出自己的心曲,那麼他生前的失敗豈不是可說他身後的成名的唯一原因嗎!他不單對於自己的意識洞察無遺,他對於人世的事物也常有極犀利的觀察,這大概因為他置身局外,隔江觀火,所以能夠這樣子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比如他說:“一個人太看輕自己,結果使自己變成個受人看輕的人了”,比如他說,“沒有什麼偏見的民族很容易受專製的壓迫,一個社會對於一切東西都認為成問題的,一定不會有很大的團結力,結果屈服於威力之下了。”這些都是很精明的見解。Scherer的選本有Mrs Humphry Ward的英譯本,可惜關於宗教同哲學的冥想選得太多,關於露出作者性格的地方選得太少,因此那個選本好像玄學迷霧裏間或閃出幾線電光,這可以說是偏於教訓的選家的最大毛病。一九二二年Bouvier先生刊行一種增訂的本子,內容比以前選本豐富得多了,現在他又將Amiel的日記裏提到他的愛人Philine的那些部分搜集在一起,將一個意誌薄弱的人的戀史呈現在我們眼前,仿佛是Turgeniev新寫的一部長篇小說。

Amiel始終是個單身漢,他年輕時候還研究無謂的道學,以為性欲是件很不幹淨的東西。他把性的衝動這樣子壓製了幾十年,結果雖然沒有坐禪老火,少年的意氣已經消磨殆盡了。當他三十九歲時候,他日記裏有這麼一段:“我絕沒有抓過現實,絕未曾嚴重,興奮,欣然從事,決然占有過。所以我的精神這麼委頓。我的腳爪已剪去了,我的長牙已鋸斷了,我的鬃毛已剃光了;獅子變成個走狗了。欲望同意誌是男性的特征;我仿佛失掉我的男性了。我這種普遍的軟化也許是由於我的完全戒欲。沒有受過宗教洗禮的童男真是不幸:他們簡直墜落成閹人了。白天做夢的人們真是不幸;他們讓一切東西都消失了。”剛好在這時候有一個二十六歲的寡婦Philine跟他通信,後來他倆常常當晚上十點鍾左右在月光底下散步,開頭完全談些嚴重的事情,訂為純潔的朋友,最終整個人沉醉於溫情裏麵去了。但是甚至於當這位年輕伴侶讓他嚐一嚐肉體的快樂時候,他還是在那兒默想,在那兒觀察自己,他最後的結論是“嫵媚同快樂是女人禮物最不值錢的東西:她的心比起她的美貌,真是一百倍的更值錢。要沉醉於美,一個人必得去找雕刻家同畫家,要追求感言上的逸樂,一個人必得去找詩人”。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他的奇特心理。他年輕時候就常到Martial, Byron這班歌頌美酒、婦人同歌聲的詩人的作品裏去求安慰。他還說:“人世真正的狂歡隻有從宗教可以得到”,但是他對於宗教也有許多不滿的地方,以為尚未盡美盡善,所以好像也是不值得人們的一顧的。他同Philine有時親近,有時疏遠,不即不離地過了十幾年大概可說是戀愛的生活,但是每提及結婚問題,他就覺得有無數的難關,不是Philine性格上有什麼缺點,或者恐怕會有缺點,就是他自己的心境不對,或者恐怕會不宜於結婚的生活,一再考慮之後,種種計劃都煙消雲散了。同時他還認得許多女人,對於她們也是這樣子始終遊移於愛人和朋友的關係之間,有時高興,有時悔恨,永遠沒有一個明白的表示。這些女朋友裏跟他最親近的,除開Philine外,要算是Egeria了,據說Philine老年時候去找Egeria,兩人一齊死去,各人的臉孔都貼在Amiel在柏林時候穿的一件藍色的天鵝絨襯衣上,假使Amiel尚在人間,不知道他會多麼沉痛地把自己再仔細分析一番呀!

這個選本最大的好處是編者不單將提到Philine那幾段集在一起,而且把稍微有些相關的地方都列入,這樣子使我們能夠了解他當時的心境是怎麼樣,因此能夠有個更具體的觀念。這個選本雖然沒有包含Amiel對於一般事物的意見,但是讓我們看出在愛這個熱烈情緒之下的Amid是怎麼樣,這於我們了解Amiel上可說有極大的幫助。Amiel的確是個值得我們仔細去研究的人,他的苦悶有許多是屬於所謂近代人的悲哀,徘徊於歧路上的我們很可以從他精密的觀察得到一些啟示,在這個千災百難的人生途中這總不能算不無小補吧。

《金室詩集》

吉卜生是一個平民主義的信徒,他和John Masefield一樣,總是用日常簡樸的辭令來傳達千千萬萬平民共有的情緒,在他們的詩集裏麵,我們找不出什麼傳統的詞藻,可是他們這種平鋪直敘的文字卻充溢著詩情——或者正是因為他們用的全是極普通最沒有詩味的文字,所以裏麵所蘊蓄的詩情更來得清新可嘉。Masefield是位海洋詩人,他還有個浪漫的大海做他的背景,吉卜生所歌詠的卻是社會裏一班最下級的工人生活。但是他在他們的顛沛流離的苦處和靜默忍痛的態度裏,看出人性的尊嚴。他從他們那種碌碌無聞,辛苦終身的生活中,領略出人生悲哀的深味。平民的悲哀是無聲的,說不出來的,他們隻感覺到生命的重壓。他們在層層的負擔底下天天照例地麻木活著,實在沒有閑暇去理自己的情緒,就是偶然有那閑空工夫,也找不出那種自憫自憐的心境,去默察自己的心情,所以他們的情緒是混沌的不容易用言語說破的。要把這不能說的說出來,而且又不會失去廬山真麵目,這才是大藝術家的本領。吉卜生就是個具有這樣的天才的人。

吉卜生這部新詩集還是保存著他一向的作風。嚴肅同憐憫是這部詩集主要的音調。他這部集子裏有四句詩很可以表示出他對於人生的那種惋惜淒然的態度:

All ecstasies,

Of love and anger, joy sandagonies,

And all the passions that plague man from birth,

Are lapped at last in unim passioned earth.

《斯賓羅沙的往來書劄》

近代的思想常常在古人的遺書陳言裏聽到了同情的聲音,有些人就趕緊將那舊書由書架上取下,拂去了多年的灰塵送到印刷局去,刊行種廉價的版本,十七世紀的斯賓羅沙就是近代人這樣子重新發現的一個哲學家,去年美國“近代叢書”新出了一本《斯賓羅沙哲學文選》,現在吳魯夫先生又打算譯他的全集,預備在他三百周年紀念(一九三二)時候譯完。斯賓羅沙反對宇宙為人而設的學說,主張上帝是照著自然律管理一切,這種科學客觀的精神是近代思想的神髓。他又說:“人的快樂是在於能夠在世界上站得住,繼續他的生活——快樂是人到更完全境界的路,悲哀是人到下等境界的路。”他由灰暗的命定論裏爆發出這麼一朵快樂的花,同近代人想由科學器械觀裏尋出一條到意誌自由的路,是具有同樣認清事實勇往直前的精神。這也是我們現在這麼愛念斯賓羅沙的緣故。可是他當時受盡人們的攻擊,教會用了上帝的名字拚命地詛他,他自己磨著鏡來維持生活,寂寞地活到四十四歲就死了。二百多年後亞諾德Matthew Amold談到他的生涯時候,還替他有些心酸。所以我們對這位哲學家的身世知道得非常少。好了,現在吳魯夫翻出他的書函,我們讀起來,他那種卓然獨立不怕一切的精神活現在我們麵前,使我們對他哲學的讚美外,還加上對他人格的欽崇。他的人格又可以幫助我們去了解他的哲學。而且這書裏還有許多他和英國皇家學院第一任秘書歐羅登堡Oldenburg的通信,英國皇家學院是近代科學的搖籃,我們借這本書可以知道近代科學呱呱墮地時候的情形。

東方詩選

歐美人總愛談東方的事情,尤其是東方的藝術,東方的哲學和文學等等。可是他們對於東方的了解常有欠缺透徹的地方;或者因為他們不能夠十分明白我們這古色斑斕的東方,所以在他們心眼中,東方始終是神秘的結晶,好似星光朦朧底下的一所茅屋,剛好做這班住在大城裏的疲勞心靈的安息地。世界上有哪件事看穿了,還覺得有趣味呢?所以他們對於東方文學的見解我們看起來也覺得非常有趣。他們的見解有和我們相同的地方我們覺得很愉快,即使他們的認識有出我們意外的地方我們也可以拿來作一種參考。倘若大家全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那麼話也不用說了,書也不用寫了,這些書評更是用不著了。假使他們是完全不了解的話,我們這裏也用不著多說。我是一個玩賞這種一知半解,無關緊要的誤解的人,所以我才這麼高興談這部芝加哥女詩人所編的東方詩選。

有人說詩人總是主觀性很濃厚的,所以他們不能夠做個客觀批評家,自然也不會編出好詩選來,他們太著重於自己的口味,選的東西恐怕不容易博得大眾的同情。又有人說非有這種主觀的態度不能得到生氣,如此他們的選集才可以很顯明地表現出他們的性格,仿佛變做一首申訴自己情緒的詩歌,我們卻應當盡我們力量和它去表同情。孰是孰非,我們這部詩選或者會給我們一個證明。

提真斯在序言裏聲明集內不選宗教詩,所以希伯來,古代的埃及,同許多絕妙的印度詩人都沒有包含以內。通常一提到東方的詩歌,歐美人便會想到希伯來的長老,恒河河畔修行的老僧,以及埃及宗教的習俗。現在她卻偏重於世俗的詩歌,這倒是新鮮的辦法,因為可以改正這個誤解。

全書分五部:阿拉伯,波斯,日本,中國,印度。每部前麵都有一篇概括的序論,跟著就是那一國英譯的代表作品。提真斯定下一個標準:凡是譯成英文後仍然是一首好詩才算有錄入這部選集的資格;若使找不到還帶有詩的情調的英譯,那麼不管原詩多麼有名也就不選進去。這倒是個好辦法。提真斯在各篇序言裏麵討論各國詩的特色,她說阿拉伯的詩歌是自由的詩歌,淋漓痛快是他們的特色,波斯卻和他們正相反,詩的形式技能非常講究,作者是取一忡超然的態度,同英詩的情調有點相似,日本的詩是短小精悍,(真是跟他們的身體一樣,羅馬人說得不錯,有健全的身體然後有健全的精神!)他們的詩最講究的是煉句,將許多的意思用一兩句輕鬆的話半隱半露地說出,那些不盡的餘音讓讀者自己去體貼理會,這是俳句的妙處;印度的詩歌卻是主觀的詩歌,是冥想的結晶,句句全含有超乎物外的色彩,他們是不怎麼感覺現實的民族,他們的詩裏也沒有現實的影子。提真斯所寫的序言都很短,全書十分之九是名家英譯的東方詩,的確是一部包羅很豐富的東方詩選。末了要談到她對於中國詩的見解了。她說中國詩的最大特征是“成熟”這個性質the quality of being adult,歐洲的詩總帶有稚氣。中國詩是非常客觀的,不像印度那樣充滿了“靈”的情感。中國的詩歌同中國人的人生觀同樣地受孔子思想的支配。中國詩歌裏幾乎找不出男子對於女子的戀歌,而女子思慕男子的情歌卻是很多。中國人一般是非常敬重文學的,這一點提真斯是由她在中國時所用的無錫仆人敬惜字紙的習慣上推論出來的。中國念詩的調子和愛爾蘭古詩人有些相像。她在說到宋元明清四朝的詩時候,隻提起袁枚一人的名字。這是這位美洲女詩人對於中國詩的意見。我想沒有一個中國人看到這些話,不會莞爾,然而我們很感謝她的盛情同熱心。不知我們的鄰居們:拜火不怕燒著衣服的波斯,騎著駱駝流蕩,衣服老穿不整齊的阿拉伯,臉色青白的日本,和紅頭阿三的同鄉對於提真斯的批評有什麼感想。人類的互相不能了解常使我們悵惘,可是雖然不能夠抓著真相,她始終是極力地想來了解;所以我們也願意忽略她多半不妥當的地方,隻去看她的高誼隆意;這樣我們便覺得非常感謝她。

當人類的互相了解性還是這麼柔弱時候,我以為這部《東方詩選》是本很難得的好選集。

《人生藝術(藹力斯作品的精華)》

前幾年當代散文家Logan Pearsall Smith曾把美國哲學大家George Santayana的著作裏最精粹的部分集做一本書(Little Essays of George Santayana, Santayana)的著作卷帙浩繁,奧妙精深,念他書的人本來不多,經這麼裁剪揀選之後,人們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看到這位給希臘精神所滲透的老頭子全部思想,而且所讀的都是他那絕好的珠圓玉潤,氣魄回轉的文章,因此Santayana的精神能夠普及於一般素人(Layman),Smith先生真是做了無量功德。

現在赫伯特夫人對於藹力斯的作品也施以同樣的工作。藹力斯真可說是一個“看遍人生的全圓”的人,他看清愛情,藝術,道德,宗教,哲學都是人生的必需品,想培養人生藝術的人們對於這幾方麵都該有同情的了解和靈敏的同情。他又認明這各門裏麵有許多的衝突,他以為最良好的辦法是保持一種平衡,讓我們各種天性都得到自然的發展,而且沒有互相摧殘。比如談到性的問題,他說:“我們若使想得到適當的節製,我們一定要有適當的放縱才成。”他又說:“若使你要做個‘聖’Saint,你起先應該是個非‘聖’的人物才行。”他對於我們的行為,也主張一麵要照著知識,一麵要顧到本能。他這種兼含並包的精神的確是可佩服,也隻有藹力斯學識那麼淵博,才能夠保持這樣的態度,他在《斷言》Affirmation裏說:“生活始終是種藝術,是種每個人都要學的,而誰也不能教的藝術。”然而藹力斯還是諄諄不倦地告訴我們應當要怎樣他講究生活藝術。這個矛盾的地方正是他最大的平衡。在當代作家裏隻有高爾斯華綏(Calsworthy)的心境是這樣地看透人生一切的紛紜錯雜,而下個分量適中的判斷。

有些思想家的文筆一清如水,他的意思是狂濤也似地一直湧下來,羅素就是個好例子,這類的文章不宜於選出一段段來集在一起,反把思想的來龍去脈同氣魄弄丟了。但是像藹力斯這樣子思想沉重,又常常有意味無窮的警句,那是最宜於這種采取精華的辦法。我們可以靜躺在床上,讀一小段,細味半天,這真不下於靠著椰子樹旁,懶洋洋地看恒河的緩流,隨著流水而冥想的快樂。

這本書唯一的毛病是所表現藹力斯思想的方麵太少了。全書分五章:愛情,藝術,道德,宗教,哲學。每章中間編者總是隻著意於一兩個論點,關於這些論點的選得特別多,其餘大概忽略過去。藹力斯的意見非常多,對於每一件事情,總是從各麵著想,沒有疏漏的地方。可是這本書所給我們的印象卻好似藹力斯的主張隻有幾個,同我們讀完他的傑作《人生的跳舞》後的印象絕對不同。不過這或者因為篇幅所限的緣故,赫伯特夫人這副普及“一個最開通的英國人”的思想的苦心是要感謝的。

《俄國短篇小說傑作集》

在中國最容易得到的俄國短篇小說集是“近代叢書”裏《俄國短篇小說集》和“世界名著”Theworld’s Classics裏的《俄國短篇小說選》。前一本所選的多半是篇幅極短的,大約每篇總不過二十麵,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缺點,因為俄國短篇小說家不像愛倫·坡那樣講剪裁,那樣注重於一篇短篇小說應該有怎樣的結構,他們隻是著眼在把人生用藝術反映出來,隻求將心中要寫的人物赤裸裸地放在讀者麵前,他們是不講究篇幅的多少的。並且坐在煮茶的銅壺(Samovar)旁邊,順手捧起麥酒一杯一杯地幹下去,雙眸發光地滔滔不絕談著的俄國作家一開口就是不能自己的,非把心中的意思痛快他說出不可,他們仿佛必定需要幾十麵才能寫完一篇短篇小說。Dostoievsky, Turgeniev, Korolenko, Carshin, Chirikof, Gorky都是很好的例子。他們的短篇傑作多半都是近於中篇小說(novelette)的,我們從他們較長的短篇小說裏可以更分明地看出他們的作風。比如Garshin的Signal(十麵)就不如他的The Red Flower(二十餘麵)那樣能夠使我們深切了解作者的心靈。“世界名著”裏的選本在這方麵就比這本強得多了,所選的常常一篇占有二十餘麵以至於五六十麵,可惜所選的作家太少,像Korolenko同Sologub這麼偉大的作家也在被擯之列,使讀者總覺得悵然。現在我們所要談的這部最近出版的俄國短篇小說集就具了這兩種好處。裏麵很少隻占幾麵的短篇小說,所包括的作家有三十多位,從十八世紀起一直到蘇俄革命後止,在當代的作家裏選有棲身巴黎的Bunin和極左的同路人Romanof, Pilniak等等。並且書裏選有幾位普通讀者不大知道,卻又極值得注意的近代作家,像以心理描寫著名,文筆清新可喜的Chirikof和Poroshevitch, Bruscf幾位昔日的文壇健將。

這本書最足讚美的地方是好幾篇有名的傑作,像Gogol的《外套》,Garshin《紅花》等等,都重新更忠實地譯出。拿來和別的選本的舊譯相比,的確更顯明地保存有作者的風韻。不過有的地方比較生硬些,這是免不了的,天下哪裏尋得到完全無缺的東西。

《亞儷司·美納爾傳》

在英國近代的女詩人裏,亞儷司·美納爾總可算是老前輩了,雖然她的辭世日期是還後於LaurenceHope同MichaelField,這自然是因為她的處女作發表得很早,那時Ruskin還活在人間,趕得上說幾句真摯的頌辭,來加增這位年輕女詩人的勇氣。可是我們對於她的生平,始終沒有一本詳細的記述。她的詩,尤其她的小品文,是以個人風韻的美妙(acharm of personalmanner)見長的,所以我們更想知道她的言行舉止,來做鑒賞她作品時候的參照。現在她自己的女兒外奧拉來替她作傳,外奧拉自己又是個稍有聲名的女詩人,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事。

亞儷司·美納爾短詩的好處是簡易同懇摯,此外微帶些含有詩情的愁緒。這幾乎是許多女詩人的共有色彩,Mrs.Browning同Christena Rossetti以及SaraTeasdale等都是如此。她的小品文的特點,也是明晰同真誠。這幾種特色實在都是根源於她感覺的銳敏,在這本傳裏,有許多地方都可見出她的心靈是易感過人的,她年輕時候在日記裏記下有兩句動情的話“If I lookinward, I find tears;i foutward, rain.”這真可譯做“心中淚共階前雨”了;這本傳記還告訴我們她所以皈依天主教是由於她感到天主教儀式的壯美,並不是出於幹燥的教義的辯證,所以她入教後,沒有去一心修道,卻仍然過她那詩人的生涯。她一生裏對於朋友的情是非常認真的,她和Patmore, Meredith都締有極純潔,極透徹的交情,Patmore死了,她自閉在暗室裏哭了整天。她這易感的心靈一半是天生的,一半也出於她父母的培養。她在稚年時候,他們就帶她到意大利去,教她以意文同南歐山水的色調,這次旅行對於她的作品有很大的影響,她在小品文裏對於色調有濃厚的趣味,也因為南國的明媚風光深刻在幼嫩的心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