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傳記文學談(1 / 2)

(德國之盧德偉格、法國之莫爾亞、英國之施特拉齊)

英國十八世紀有一位文學家—大概是Fielding吧—曾經刻毒地調侃當時的傳記文學。他說在許多傳記裏隻有地名,人名,年月日是真的,裏麵所描寫的人物都是奄奄一息,不像人的樣子;小說傳奇卻剛剛相反,地名,人名,年月日全是胡謅的,可是每個人物都具有顯明的個性,念起來你能夠深切地了解他們的性格,好像他們就是你的密交膩友。小說的確是比傳記好寫得多,因為小說的人物是從作者腦子裏跳出來的,他們心靈的構造,作者是雪亮的,所以能夠操縱自如,寫得生龍活虎,傳記裏麵的人物卻是上帝做好的,作者隻好運用他的聰明,從一些零碎的記錄同他們的信劄裏畫出一位大軍閥或者大政客的影子,自然很不容易畫得栩栩如生。我想天下隻有一個人能夠寫出完善無疵的傳記,那是上帝,不過他老人家日理萬機,恐怕沒有這種閑情逸興,所以我們微弱的人類隻得自己來努力創作。

可是在近十年裏西方的傳記文學的確可以說開了一個新紀元。這段功勳是英法德三國平分(中國當然是沒有份兒的)。德國有盧德偉格Emil Ludwig,法國有莫爾亞André Maurois,英國有我們現在正要談的施特拉齊Lytton Strachey。說起來也奇怪,他們三個不約而同地在最近幾年裏努力創造了一種新傳記文學,他們的作品自然帶有個性的色彩,但是大致是一樣的。他們三位都是用寫小說的筆法來做傳記,先把關於主要人物的一切事實放在作者腦裏熔化一番,然後用小說家的態度將這個人物渲染得同小說裏的英雄一樣,複活在讀者的麵前,但是他們並沒有扯過一個謊,說過一句沒有根據的話。他們又利用戲劇的藝術,將主人翁一生的事實編成像一本戲,悲歡離合,波起浪湧,寫得可歌可泣,全脫了從前起居注式傳記的幹燥同無聊。但是他們既不是盲目的英雄崇拜者,也不是專以毀謗偉人的人格為樂的人們,他們始終持一種客觀態度,想從一個人的日常細節裏看出那個人的真人格,然後用這人格作中心,加上自己想象的能力,就成功了這種兼有小說同戲劇的長處的傳記。膽大心細四字可做他們最恰當的批評。

新傳記文學還有兩點很能夠博得我們的同情。他們注意偉人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他們覺得人性是神聖的,神性還沒有人性那麼可愛,所以他們處處注重偉人的不偉地方。盧德偉格的傑作哥德傳Goethe又叫做《一個人的故事》(The Story of a Man),把一位氣吞一世的絕代文豪隻當作一個普通人看,也可以見他們是多麼著力於共同的人性。這麼一來,任何偉大的人在我們眼中也就變做和藹可親的朋友了,不像一般傳記裏所寫的那樣別有他們的世界,拒人於千裏之外。還有一點是他們都相信命運的前定,因此人事是沒有法子預計的,隻有在事後機會看出造化播弄我們的痕跡,所以他們的作品帶有愁悶的調子,但是我們念他們作品時候,一看到命運的神秘,更覺得大家都是宇宙大海狂風怒濤裏一隻小舟中的旅伴,彼此憑添了無限的同情,這也可以說是這三位新傳記大家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