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認識的一個兵,從農村裏來的,入伍四年,為了節省路費,幾乎沒有回過家。沒人知道他把省下的錢,都做了什麼。因為他那麼老實,不會送禮討好任何人,所以有時候本該他得的榮譽,也曲折地轉給了別人。他似乎從沒有計較過,照例在部隊裏搶著去做最髒最累的活,而後一臉微笑著看別人上台領獎,掌聲響亮到台上的戰友,可以很清晰地聽到。
都以為他是永不會爭名奪利的老好人,便都不怎麼重視他。卻是有一年,班長告訴他,那份三等的功勳章,或許又要錯過時,他騰地從板凳上站起,大聲地說:不!這樣的一聲拒絕,讓所有人都狠狠吃了一驚。而後大家便略略不屑地私語道:原來他也是個喜歡功名的人啊。他不理會任何的風言風語,很執拗地去找排長,然後是連長,營長。甚至,最後他說,如果他依然得不到這份榮譽,他會繼續找到首長那裏去!
那枚功勳章,最終被他爭到。隻是上台去領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為他鼓掌。他站在台上,還是在別人的鄙薄裏,嘩嘩地流下眼淚來。至此他再沒有人喜歡,那個曾經許多次將榮譽錯過的農村兵,因為這樣一次討要功名的事件,永遠地給自己當兵的生涯,抹上了一道汙痕。是許多年後,這個兵已經退伍,不知去向何處,偶爾聽他家鄉的一個戰友閑談,說起他之所以那樣急切地去索要那份榮譽,隻是因為,他的父親,得了絕症。他一次次將攢下的錢,寄到家裏,卻依然沒有挽回父親的生命。而他那麼倔強地去爭取一份榮譽,隻不過是希望父親在閉眼離去的時候,能夠因為這個終於給家族帶來榮耀的兒子,多一絲的驕傲和快樂。
我認識的另一個男人,是我曾經采訪過的一個民工。當時我和同事因為口渴,在附近買了一大瓶可樂,就邊喝邊與他聊起來。聊到最關鍵的時候,這個男人看著我們的瓶子突然說,除非你們能把這半瓶可樂給我,否則我就拒絕繼續回答你們的問題。我和同事麵露不屑地相視一笑,即刻將可樂給他,以便換取他的合作。但是心裏,早已經充滿了鄙薄,想,終究是鄉下人,連城裏人的一瓶可樂,都想著法子去討。
等我們采訪完,路過一個拐角的時候,又看到那個民工。他正吃力地將一個胖胖的女人,抱出木板搭建的窩棚,而後把她放到一個破舊的木椅上。看她空蕩的褲管,知道定是一個殘疾的女人。看得出她是靠做一些手工來掙錢的,因為男人在抱著她的時候,她的手裏,依然在不停歇地飛針走線。而後我便看到男人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那瓶討要來的可樂,微微笑看著女人遲疑地一口口喝下去。
我和同事終於沒有勇氣,繼續看下去,轉身默默走開了。或許那個男人會騙他的女人,說這是一瓶自己加班買來的可樂,或許他也會對她說,是好心人免費送他的;亦或許他還會騙她,那少掉的半瓶,是自己提前喝掉了。可是在那樣一個陽光充裕的秋日午後,那個男人的心計和虛榮,還有那份如此卑微的愛情,卻是那麼強烈地,震撼了我。
終於明白,這個世界上,原沒有什麼絕對的高尚與低賤。某些在我們世俗的眼睛裏,看起來卑微可笑的言行,或許轉過身,便是讓我們為之深深動容的一份真情和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