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還是記住了馳說的一句話:或許,去問問你的母親,一切便都會明了。我逃掉了下午的課,飛奔去母親所在的廠區。當我氣喘籲籲地站在母親麵前時,她依然像往昔一樣,憐愛地撫撫我蓬亂的頭發,說,今天怎麼有空來了?我躲開她的視線,緊咬著唇,低頭看著角落裏一大堆的廢紙,終於哭出聲來:你知不知道外邊的風言風語?!說你隻想著賣廢品掙錢,不好好工作,說你偷廠區的炭,還不承認!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母親的臉,漲得通紅,她慌亂地轉過身去,背對著我,顫抖著說:媽沒做,他們胡說。我再也忍不住,第一次朝母親怒吼:到底是誰胡說?!他們已經在你住的地方翻出了證據,你還不承認,你讓我在同學麵前,頭都抬不起來!
母親的肩,在陰影裏劇烈地顫抖著,但最終,她還是平靜地,回複我一句話:流言風語,總會過去的,你隻管好好讀書,其他事,不用你來管。你要不想讓媽做,我就辭了回家去。
母親果真在第二天,便離開了廠區。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因為真的愧疚,還是為了給我和自己,挽留一點顏麵,而辭職的;但我卻因此,而長久地忌恨於她,且再也不能原諒她在自己的女兒麵前,都不肯說出真相的虛偽。我在此後自卑地走了許多年,斷掉了與馳所有的聯係,連提及他周圍熟識的朋友名字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想要逃避;似乎,一提起,那些不光彩的過往,就會潮水一樣衝擊過來,將我整個地湮沒。
這樣直到幾年後的一天,我與姐姐閑聊,提起母親在廠區的那段過往,才知道,其實當年許多的職工,都在晚上偷偷拿了袋子裝煤炭回家,保安無計可施,為了給發火的廠長交差,便將平素他們嫉妒的撿垃圾換錢的母親揪出來。母親的確是偷拿了一袋煤炭,但並不是給自己用,而是因為那時的姐姐,剛剛生下孩子,為了讓姐姐與孩子能有個溫暖的冬天,她寧肯此後背上偷盜的罪名。甚至,在辭職後,她還丟掉自尊,去工廠鍋爐房找人,求他們讓她來挑燒過的焦炭。而她,就是這樣踩著自己的顏麵,從小山似的焦炭堆裏,扒出了姐姐與孩子一整個冬天的爐火……
她原本是這樣一個勇敢的母親,肯為了自己的孩子,拋棄一切的尊嚴。而她的女兒,卻為了在暗戀自己的男生麵前,重新抬起驕傲的下巴,那樣殘忍地將她還沒有愈合的傷疤,一下子揭開來,且在此後那麼漫長的歲月裏,都始終不肯將她原諒。
而時光,就這樣漫過海灘,露出那些醜陋石塊下,用自己的苦痛,一點一點磨出珍珠的扇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