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你的世界裏隻有花開(1 / 1)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J城本身有很強的容納力,我在生活的小區裏,去圖書館的路上,或者乘坐的公交裏,常會碰到許多智障的孩子、夫妻或是女人。他們行走在J城的喧囂裏,與我們一樣離不開俗世煙火的味道,卻又與這個世界,有著鮮明的疏離和隔膜。他們永遠不會理解我們的匆忙、狂躁、欲望、暗鬥明爭,而我們,也同樣不明白他們的精神世界裏,除去吃飯穿衣睡覺,會不會聽到花開花落的哢嗒脆響,賞到冬去春來的蔥蘢綠意,抑或看到霓虹閃爍的城市繁華。我們彼此,行走在同樣的路上,卻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倏然隔開;就像一艘艦艇,在江麵上乘風破浪時,寂然劃開的白色水道。

我的房東,有一個20歲的智障兒子,幾乎每天傍晚,我都會看見他跟著房東,在樓下小區花園裏閑逛。基本上,他與房東,都是各自逛各自的,房東與周圍的熟人閑聊,他也從不閑著,口中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外人當然都聽不懂,就連他的母親,也不理會他的自言自語,但他卻依然說得自得其樂,看到什麼,都好奇地評論幾句。盡管,這樣的評論,除了換來外人好奇的注視,再不會有任何的回應。他總是穿得幹淨得體,所以如果他安靜地坐著,並不會有人將他視為智障。但偏偏他愛言語,坐著,站著,走著,皆會像個剛剛學話的孩子,口中停不下來。偶爾,注意到有人看他,他才會突然停止,歪頭,凝視著看向路人。他的眼睛裏,有嬰兒的純淨與專注,也有老者的溫和與寧靜。但更多的,是外人始終無法進入的個人的喜樂世界。

聽說,他也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在附件一家沒有生機的工廠,做清潔工。每月二百元的工資,他卻做得有滋有味。像正常人一樣,早起上班,到了單位,套上工作服便去清理一天的垃圾。我曾經路過那家工廠,看見他滿頭大汗地推著一大袋建築垃圾,朝門口走過來。日頭正盛,別人都在樹蔭下喝茶聊天,唯獨他,喜滋滋地一遍遍來回跑著,像個玩得帶勁的孩子。別人愈是讓他停下來,他就愈是幹得起勁。我相信那一刻的他,有我們永遠無法理解的快樂,正是這種快樂,讓他在一個人的世界裏,活得怡然。

離小區不遠的一個市場,有一對夫婦,男人寡言少語,女人更是省略掉了所有的詞彙,隻用簡單的比劃來表達自己的不悅或者欣喜。他們有一個小攤,賣水煮的花生和毛豆,有時候也有蝸牛和扇貝。男人常常一邊照料生意,一邊給輪椅上的女人,換掉胸前被口水浸濕的毛巾。聽說女人是在結婚兩年後的一場大病中,導致大腦受損而且下肢癱瘓的。那時他們剛剛有了孩子,男人時常一邊抱著嗷嗷待哺的孩子,一邊給她拿換洗的衣服。這樣一過就是20年,他們的孩子,去了別的城市,隻剩他們夫妻,在家門口擺攤掙取零花的費用。女人的智力,大約相當於一個10歲的女孩,喜歡咯吱咯吱地嚼零食,更喜歡在路邊吃吃地朝著人笑。偶爾,她的丈夫走開片刻,她一個人看著攤子,見人來買花生,就會有手足無措的慌亂。

記得一次我去買毛豆,隻剩她一個人看攤。我指指她手邊秤好的一包一斤的毛豆,而後給她一張5元的紙幣。她將毛豆遞給我,便對著紙幣發呆。我笑,說,你該找我2塊錢。她茅塞頓開似的抱過盛零錢的盒子便翻來覆去地找,最後,終於像個勝利的將軍似的,開心地將右手一揚,而後便朝我伸過來。我定睛一看,竟是一張兩毛的票子,便擺擺手,說,是兩塊,不是兩毛。她卻以為我不要,留給她做小費,硬是往我手裏塞,執拗中帶著點可愛的善良。這樣爭執了一陣,我沒有辦法,隻好在旁邊一個攤子上換開了零錢給她,這才平息了她的激動。走的時候,她像完成了一件大的任務,鬆了口氣,而後朝我努力地擺手再見。習慣了公平買賣、互不相欠的我,竟是在她孩子氣的揮手裏,浮起絲絲的感動和溫情。此後再看到她傻氣地衝我打招呼,也會微微笑著回應她,盡管,或許她並不會記住我,隻是出於一種本能的好奇。但我知道,自己,是記著她那顆真純的心的。

當我走在路上,坐在車中,穿梭在小區旁邊擁擠的菜市場裏,看見那些陌生的智障人,他們神情專一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聽著售票員報站的聲音,或是一張張地幫顧客找著鈔票,每一個動作,都認真到近乎固執。當有人好奇地觀望,他們則會拿同樣的眼神,毫無自卑地看過來,隻不過,與世人的猥瑣相比,他們的心,是坦蕩的。他們不會琢磨路人,亦不會因為路人的嘲弄,而心生仇恨。他們隻是看著這一切的過往,猶如一個哲人,看見世人的庸碌、可笑與嫉恨,不過是拈花一笑。

並不是羨慕他們,我隻是感動於上蒼,讓我們這些健康的人,知道世間的許多事情,原本無需斤斤計較,能夠擁有生命,來世走上一遭,已屬奇跡,那又何必執拗於欲望、功利與虛榮。而這些安心於走路或者凝視的智障人,我更願意將他們看成降落到人間的天使,不管是飛翔還是墜落,他們隻關注花開花落的美麗與恬淡。至於那些消逝時永遠帶不走的東西,不過是他們刻意的遺忘。

而人生中很多時候,能夠學會選擇遺忘,當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