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疑幻疑真(1 / 3)

念自昔紅亭翠館,悵十載盟鷗,便教飛散。數遍亂山荒驛,甚時重見?鄉關此後多風雪,怕黃昏畫角吹怨,相思空記,寒梅一樹,和香同剪。

——吳枚庵

焦雲歎口氣道:“但願我是猜疑錯了,否則恐怕咱們不僅沒有報仇的機會,連性命也要賠在這裏呢?”

道士皺了皺眉頭,說道:“不管韓將軍是要獨自領功也好,願和黃總兵分享也好,朝廷將他從大理調來,他就非得攻打小金川不可。黃總兵縱然敗了一仗,也隻是小挫而已,我不相信小金川的烏合之眾,抵擋得了朝廷的兩路大軍!攻破了小金川,還怕孟元超跑得上天?那時咱們先殺了孟元超,再聯手對付段仇世,定必能報你的殺兄之仇!嘿嘿,剛才說我長敵人的誌氣,如今我瞧你倒是滅自己的威風了。”

雲紫蘿在破廟後麵偷聽,聽到這裏,已經知道了一個概梗。心裏想道:“原來段仇世已經殺了‘滇南四虎’之中的三虎,而這兩個家夥則是被派遣去和一個從大理來的‘韓將軍’聯絡,準備兩軍合作,夾攻小金川的。奇怪,他們說的這個‘韓將軍’難道不是給程新彥殺掉的那個‘韓將軍’嗎?我從大理一路來到此間,也從未發現官軍的蹤跡,這支官軍又是從哪裏來的?”

雲紫蘿當然不會知道,這個“韓將軍”是李麻子冒充的。而焦雲的猜疑也的確是完全猜錯了。

要知李麻子雖然擅於改容易貌,也會模仿別人的口音,但此事關係義軍成敗,畢竟還是要小心謹慎的。他又怎敢和曾經見過那個正牌將軍的焦雲過分親近,多說話呢?

不過在牆外偷聽的雲紫蘿,她最關心的還不是“將軍”的真假,而是她的兒子的下落。段仇世已經殺掉焦家三虎,他把徒弟搶回來了沒有?

大雨仍在傾盆而下,雲紫蘿繼續偷聽下去,不久,這個謎底也揭開了。

隻聽得焦雲苦笑說道:“你可知道段仇世和卜天雕那個姓楊的徒弟,其實並非楊牧之子,而是孟元超的親生骨肉麼?”

那道士道:“早知道了,怎麼樣?”

焦雲說道:“你要是能夠把這孩子保全,帶來這裏,咱們就可以用來要挾孟元超了。即使報不了仇,也用不著提心吊膽,怕他加害。”

那道士憤然說道:“你知道我為了這個孩子,如今已是不能立足於崆峒派麼?”

焦雲說道:“這孩子和你們崆峒派有何關係?”

那道士說道:“這小娃兒當然不會和我們崆峒派有甚牽連,但段仇世卻是我的師兄丹丘生的好朋友!”

焦雲吃了一驚,說道:“聽說丹丘生是你們崆峒派的第一高手?”

那道士苦著臉說道:“就是呀,所以他雖然不是掌門,掌門也得聽他的話。那天我搶了孩子先跑,本來想送到昆明去給石朝璣的,不料中途在紅崖坡就碰上了丹丘生,也不知怎的,他的消息這樣靈通,一見我就責罵我搶了他好友的徒弟,要不是苦苦求饒,武功都幾乎給他廢掉。”

焦雲道:“啊,那孩子又給丹丘生搶去了?”

那道士說道:“我還敢抗拒他麼,當然是給他要回去了。不僅如此,他還擅自作主,替掌門人執行戒律,把我逐出了崆峒派呢。這件事我知道他一定會告訴段仇世的,我也正是為此,沒有第二條路好走,隻好跟著石朝璣跑來小金川。想不到在軍中碰見了你,更想不到石朝璣又失了蹤。”

焦雲說道:“聽說石朝璣是前幾天和楚天雄一道去偵察軍情,就此沒有回來的。以他們二人武功之高,大概不會失事。失蹤之說,言之過早。”

那道士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莫說對方的首領冷鐵樵和蕭誌遠了,孟元超的武功依我看來也不會在他們二人之下,他們失事,又有什麼稀奇?”

焦雲說道:“要是石朝璣當真出了事,咱們也就是失掉了靠山了,我看留在這裏恐怕凶多吉少,還是溜之大吉,再去找個靠山吧。”

那道士道:“孟元超在小金川,你不想殺掉他報仇麼?”

焦雲說道:“小金川若給官軍攻下,官軍自會殺他,依我之見,韓將軍的信,咱們也不必帶回去了。”

那道士道:“這不好吧,礙了朝廷的大事,咱們不是給小金川幫了忙了?”

焦雲說道:“我可以另外想個辦法。”但他想來想去,仍是沒有好的辦法想得出來。

雲紫蘿已經知道兒子的下落,可不耐煩再聽他們說下去了。當下身形一起,飛過牆頭,冷笑說道:“碰上了我,你們還想走麼?”

焦雲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跳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雲紫蘿的劍尖已是指到他的咽喉。焦雲霍的一個“鳳點頭”,判官筆使了一招“舉火燎天”,往上招架,“當”的一聲響,焦雲左手的判官筆損了一個缺口,隻覺頭皮一陣沁涼,原來是給雲紫蘿的劍鋒從他頭頂削過,削掉了他的半邊頭發。

崆峒派那道士喝道:“哪裏來的潑婦,膽敢行凶?”拔劍出鞘,劍招未發,先自飛腳踢起一根燃燒著的幹柴,雲紫蘿一側身,一團火光從她身旁飛過,恰好飛到了焦雲身上。

雲紫蘿懶得答話,一領劍訣,吐出碧瑩瑩的寒光,立即朝那道士的胸坎刺去。武學有雲:“刀走白,劍走黑。”意思是使刀的應走陽剛的路子,宜於正麵交鋒,明刀亮斫;使劍的屬於陰柔的路子,宜於偏鋒進招,很少踏正中宮,向前刺擊的。雲紫蘿和對方一照麵就用這個打法,這在武林規矩中簡直是一種藐視。那道士不禁勃然大怒,長劍猛力就磕下來。哪知雲紫蘿的劍術奇妙莫測,這一招竟是虛招,那道士磕了個空,雲紫蘿已是一個“摟膝拗步”,繞到敵人右側,劍招倏變,奇快如電,青鋼劍向上一撩,反挑敵人右臂。隻聽得“嗤”的一聲響,那道士的衣袖已是給劍鋒割開,在他的手臂上劃出了一道血痕了。這還幸虧是他閃避得宜,否則這條手臂隻怕已是要和他的身體分家。

道士又驚又怒,叫道:“好狠的婆娘,你,你是誰?”焦雲在地上一個“懶驢打滾”,把火撲滅,此時才剛剛站了起來。說道:“這臭婆娘正是雲紫蘿。”

雲紫蘿冷笑說道:“你死到臨頭,這要罵人!”青鋼劍向前疾刺,聲到人到,一招“白虹貫日”,劍鋒竟是向著他張開的嘴巴徑刺進去,焦雲雙筆遮攔,兀是遮攔不住。幸虧那道士來援得快,長劍刺向她背後的“風府穴”,這一招是攻敵之所必救,雲紫蘿反手一劍,蕩開他的長劍,焦雲趁那空隙,忙即竄開,這才能夠脫出險境。但他還未來得及還招,雲紫蘿一招迫退了那道士,第二招又已指到了他的胸前。當真是如影隨形,他的腳跟都未站穩!

那道士長劍橫披,雙劍一筆,合力抵禦,方始勉強頂得住雲紫蘿的攻勢。焦雲大喝道:“好個臭婆娘,我與你拚了!”

雲紫蘿的輕功比他高得多,這是他領教過的。他自知決難逃脫,把心一橫,索性就硬著頭皮和雲紫蘿拚命。那道士也是同一心思,他們兩人這一拚命,雲紫蘿雖不至於落敗,急切之間,卻倒是難於取勝了。

要知雲紫蘿是在產子之後,剛滿一月,卻又跋涉長途的。她從北方的三河縣來到了南方的小金川,路程數千裏之遙,一路奔波勞碌,產後還未曾調養得很好的身子,武功不論怎樣好,健康也難免多少受了影響了。焦雲和那道士聯手抵禦,三十招之前隻有招架之功,三十招過後陣腳穩住,到了五十招開外,已是漸漸沒有了還攻之力了。雲紫蘿劍法漸形遲滯,竟似頗有力不從心之感!

道士大喜叫道:“這臭婆娘氣力不濟了,咱們加一把勁,把她宰掉!”兩人轉守為攻,越攻越狠!

雲紫蘿咬了咬牙,心裏想道:“看來我也是非和他們拚命不可了!”劇鬥中焦雲判官筆左右一分,“雙風貫耳”,左筆虛點雲紫蘿麵門,右筆便直指她的華蓋穴。雲紫蘿身形一晃,對方雙筆走空,她抓緊時機,刷的一劍就刺過去。這一招本來極為精妙,可惜她的氣力差了那麼一點兒,差了三寸劍尖沒有刺著對方要害。高手搏鬥,隻爭毫厘,說時遲,那時快,焦雲的判官筆已是疾向她的“雲台穴”點來,那個崆峒派的道士長劍劃了一道圓弧,迅即把她的身形圈住。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玉帶圍腰”,乃是崆峒派獨門劍法的不傳之秘。

這道士隻道她已是決計難逃,大喜叫道:“廢她武功,留她性命!”想要將她活擒,拿來要挾孟元超。不料就在這電光石火的霎那,倏聽得雲紫蘿一聲清嘯,身形平地拔起,弓鞋竟朝焦雲猛插過來的判官筆一踏,借著這一踏之勢,整個身子翻騰起來,疾如飛鳥!

說時遲,那時快,雲紫蘿掠過焦雲的頭頂,不待雙足落地,已是使出“白虹貫日”的絕招,淩空刺下。焦雲連忙一縮頭顱,把判官筆交叉護住頂門。哪知雲紫蘿這一劍是用足氣力的,又是從上麵衝擊下來,劍勢淩厲之極。焦雲的雙筆被青鋼劍一磕一震,雲紫蘿的劍尖雖未刺著他的頭顱,他的判官筆卻給震得反插回來,插進自己的腦袋了。

那道士聽得焦雲臨死前裂人心脾的慘叫,嚇得魄散魂飛,哪裏還有鬥誌?一個轉身便逃。

雲紫蘿冷笑道:“你不是要廢我的武功的麼?”飛身疾撲,一招“玉女投梭”,刺他後心。

那道士覺察背後金刃劈風之聲,明知不敵,本能的反手一劍遮攔,“當”的一聲,道士長劍斷為兩截,背上中了一劍,負傷狂奔。

雲紫蘿追出廟門,一劍傷了這個道士,正要施展“燕子三抄水”的輕功追去,忽地腳步一個蹌踉,險些摔倒。

原來她剛才力斃焦雲,氣力耗損太甚,已有如強弩之末,難以為繼了。

雲紫蘿深深吸了口氣,心裏想道:“這惡道業已受傷,以一敵一,我縱氣力不加,也可把他殺掉。他是給清軍搬救兵的,我可容他不得。”於是又追上去。

此時雨勢已經小了許多,但還未停止。天色如墨,伸手不辨五指。但那道士受傷之後,腳步沉重。雲紫蘿就跟著他的腳步聲跑去追他。

山路本就崎嶇,大雨過後,更是路滑難行。那道士一足踏空,骨碌碌的滾下山坡。雲紫蘿喝道:“往哪裏跑?”正要加快腳步,過去結束他的性命,忽地一條黑影突然從她旁邊的亂石堆中竄了出來,一刀向她劈下。

雲紫蘿慣經陣仗,臨危不亂,迅即還了一招“玄鳥劃砂”,那人讚道:“好劍法!”刀劍相交,火花四濺,那人退了一步,仍是攔住雲紫蘿的去路。雲紫蘿虎口一震,青鋼劍幾乎掌握不牢!

那人大叫道:“快來人呀!”不但叫嚷,而且還發出了一支蛇焰箭,蛇焰箭是用作夜間報警用的,一溜藍火,升上半空,附近數裏之內,都看得見。

雲紫蘿急風暴雨般的連攻十七八劍,那人也會聽聲辨器的功夫,在黑夜中招架她的淩厲劍招,竟是絲毫不亂,一一都化解開了。

雲紫蘿又是吃驚,又是詫異,心裏想道:“我的氣力即使未經損耗,隻怕也未必勝得了他。想不到清軍之中還有如此高手。但何以他卻似乎是讓我三分,未盡全力呢?”

此時雲紫蘿運劍如風,已是急攻了他四五十招,那人兀是隻守不攻,隨著雲紫蘿的劍勢,東遮西擋,見招拆招,見式解式,緊緊的守穩。但雲紫蘿要想從他身旁竄出,卻又總是給他攔住。

開首數招,那人可能是由於尚未知道雲紫蘿的實力如何,懾於她的精妙劍法,隻好認真對付。數招過後,業已覺察雲紫蘿的氣力不加,他使出來的力道也就相應減弱了。

那人的蛇焰箭射出之後,才過不久,果然就有一小隊清軍騎兵,快馬奔來,從山上望下去,可以看見蜿蜒交錯的點點火光,那是他們手中提著的風燈。

雨夜黑林,山峻路滑,他們不知上麵埋伏有多少敵人,竟是不敢上山,隻敢在山下吶喊。

崆峒派那個道士骨碌碌滾下山坡,大叫:“我在這兒,快來救我!”

雲紫蘿的敵手看見官軍來到山腳,而那道士也還未死,這才鬆了口氣,忽地虛晃一招,低聲說道:“雲女俠,請隨我來!”轉身就跑。奇怪的是,他並不是向山下有火光的地方跑,而是跑進黑黝黝的樹林之中。一麵跑一麵叫道:“哎呀,好厲害的賊婆娘,救命,救命!”力竭聲嘶,裝得像極了業已受傷的模樣。

雲紫蘿疑雲大起,心裏想道:“此人力足勝我,他要害我,用不著再布陷阱。好,且看他弄的是甚玄虛?”側耳靜聽那馬群踐地的蹄聲漸去漸遠,料想是清軍已經救了那個道士,但卻不敢上山,故而收隊回營了。

到了密林深處,那人說道:“行啦,就在這裏吧。”擦燃火石,讓雲紫蘿看清楚他的麵貌。此時雨已止了。

隻見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穿的是清軍服飾,雲紫蘿不敢放鬆戒備,按劍問道:“你是誰?”

那人說道:“我叫劉抗,是孟元超的好朋友。繆長風和我也是相識的,聽說他和雲女俠一道,怎的卻不見他?”

雲紫蘿吃了一驚,心中半信半疑,冷冷說道:“我聽說劉抗是一條好漢子,你為什麼卻替韃子賣命?”言下之意,當然不相信他是真的劉抗了。

那人說道:“怪不得雲女俠見疑,此事說來話長。我先告訴雲女俠一個消息。”

雲紫蘿道:“什麼消息?”

那人說道:“武端兄妹已經來到了小金川,武莊告訴我她在大理多蒙雲女俠照顧,分手那天,又得雲女俠指點她到小金川應該做些什麼,我們的事情,得到雲女俠如此關懷,我也是十分感激的。武莊隻道你和繆大俠不來小金川了,是以她見了我雖然高興,也還感到美中不足呢!”

這番說話,聽來似是“閑言”,其實卻是劉抗用來證明自己的身份的。他以武莊的未婚夫自居,而且說得出雲紫蘿與武氏兄妹分手之時的說話,這些說話揆之常理,武莊除了未婚夫之外,是決計不會和旁人說的。

雲紫蘿這才相信無疑,說道:“剛才那道士和滇南四虎中的焦雲一起去搬取救兵的,焦雲我已殺了,那個道士本來也是跑不掉的,不知劉大俠何故卻要救他。”

劉抗笑道:“實不相瞞,我是奉了蕭、冷兩位首領之命,必須保護他們的,幸虧你隻殺了一個焦雲,要是連這道士也都一並殺掉,那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