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雨仙。”
“很特別的名字。”中年人微笑著。
“歡迎來到陽光。”
第一次對話結束,很簡單,卻讓蛇雨仙很激動。陽光號是非凡的船,獨一無二的船。
蛇雨仙設想了無數華麗的詞藻來修飾句子,在他的記憶裏,華麗是表達敬意的方式。然而一切都在算計之外。簡單、自然,仿佛那不過是不期而遇的流浪者,而不是那個守望了千年的家。
蛇雨仙緩慢靠近,陽光號逐漸占據整個視野。鋼鐵的原野上處處有燈火閃爍,仿佛黑夜中燈火輝煌的大陸。油然而生的喜悅讓蛇雨仙停下來,靜靜看著這一片輝煌。無數種情感產生、碰撞、交織、混合,最後變成一個漩渦,咆哮著吞噬掉一切。一刹那間,蛇雨仙甚至失掉了對身體的控製。巨大的引力控製飛船,飛船微微移動,這讓蛇雨仙從漩渦中解脫出來。
蛇雨仙向著燈火輝煌的原野奔去,點點燈火急劇膨脹,那是一片片掛靠的飛船海洋。仙女號一頭紮進燈火海洋,減慢速度穿行。周圍龐大的艦體近在咫尺,充滿重壓感,仿佛隨時會傾倒,將人碾成碎片。擁擠,蛇雨仙仔細體會著陌生的感覺。三道光束為蛇雨仙照亮通路,母艦打開一個艙門。
巨型手臂將飛船穩穩固定。艙門閉合,一瞬間光線從四麵八方彙聚,充滿空間。溫暖的感覺覆蓋在身上,氣體迅速填補真空,噝噝的微響仿佛天籟。飛船展開,暴露在空間裏。蛇雨仙全身放鬆,沉浸在陽光和天籟中。
一生都在尋覓的人和家園!蛇雨仙突然想哭。
眼淚掛在臉上,感覺很久沒有體會,讓人感覺陌生。淚水很快變得冰涼,蛇雨仙伸手抹掉。
“你好,蛇雨仙。”
他看到了人,一個真正活生生的人。他走過去,仔細地看著眼前的人,情不自禁地伸手碰觸。站在眼前的年輕人有些意外,然而很快鎮靜下來,微笑地站著,讓蛇雨仙觸摸他的臉。
肌膚溫暖的感覺,蛇雨仙閉上眼睛,仔細體會。記憶在腦海中翻騰,支離破碎仿佛撕裂的相片,遙遠而不真實,然而他知道,一切都曾經發生,不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地球仿佛藍色珍珠,綴在傍晚的橙色天空。赤紅的火星徜徉在地平線,是帶著血色的彎刀。紅彤彤的圓盤和火星相對,散發著溫暖的氣息。那是太陽,哺育地球、給與生命的太陽。,一切都很熟悉。泰坦的天空一如既往、靜謐安詳。雨抬頭望著蒼穹,很久沒有動,試圖將這熟悉的一切鐫刻在腦海深處。最後他收回眼光。黎在眼前站著,直直地望著他。他走過去,伸手碰觸黎的臉頰,肌膚溫暖的感覺。黎的眼睛裏突然有淚水,雨仔細地幫她擦掉。
十一號先期飛船佇立在前方發射場上,飛船有一個漂亮的名字——仙女號。
“黎,那是仙女號。”
“我知道。”
“那是挪亞方舟。”
“我知道。”
“那是古老地球的希望。”
“我知道。”
雨再次看著身邊的女人。女人的臉上殘留著淚水痕跡,眸子晶瑩閃爍,嘴唇被咬得發白。她正盯著他,眼神幽怨仿佛有些狠毒。雨避開她的眼光。
“那是我的飛船。”
女人沒有回應。
無數次,女人曾經這樣沉默地送他。他知道她不想他走,想他留下。然而他無法留下,太空在召喚他,黑沉而寂寞的空間仿佛一個致命的引力陷阱緊緊拉拽著他。地麵上的每一刻,他似乎都在掙紮。他同樣愛她,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忍受在地麵的每一天。他明白,女人從不喜歡男人同時愛上兩樣事物,哪怕另一樣是他的理想。他會走,把女人的眼光留在身後。然而這一次有些不同。
旅途沒有返程。仙女號會在明天出發,它不會返回地球,或者月球,或者火星,或者泰坦,或者太陽係中任何一個出現人類足跡的地方,它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太陽係。仙女號載著希望的種子,雨是種子的守護者。
“我要走了。”
雨不願意再看黎的眼睛。說完這句話他匆匆地別過臉,匆匆地走向隔離門,匆匆地回頭揮手告別,似乎決不留戀。
“雨。”
聲音很輕,卻像尖利的刺,撥動雨的心。猶豫的一刹那間,隔離門阻斷雨的視線。門隔開了雨和離,他們落在兩個世界。
雨深吸一口氣,漫長的旅途等待著他,甚至比他想象的還要漫長。“十一號先期飛船——仙女號,預定計劃4134年進入半空平麵,徘徊飛行。遭遇誤差半徑三光年,情況正常。基因庫飛船,飛船主機PT149R,誌願宇航員藍雨,單人飛船。”
“好。宇航員情況怎麼樣?”
“身體似乎沒有異常。情緒有些激動。甚至有些失控。”
“好好照看他,他飛得夠久了。一千年,單人飛船,他還能活著真是一個奇跡。滿足他的一切需要,最好讓他恢複到能進行正常對話的程度,他還有什麼要求?”
“他想要一張舒適的床。”
“哦。”
“怎麼處置飛船?”
“對接主機,檢索基因庫,備份之後把飛船送進陳列館。檢索宇航員的個人資料,他比飛船更有價值。”
蛇雨仙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他終於可以擺脫狹小的睡眠艙,躺在一張寬敞的大床上。不需要將電極接在頭部,也不用僵直身體一動不動,他可以靠著柔軟的枕頭,並且張開手腳,用最愜意的姿勢躺著。陽光號的重力條件和仙女號相差很遠,他並不習慣,然而他還是睡著了,做了一個夢。那是重複了無數次的夢,以至於他認為這是某一個曾經見過的鏡頭。鏡頭裏是光輝燦爛的太陽,安靜地照亮整個星係。突然一團黑色陰影飛快地衝進視野,向著金色的太陽撞去。太陽開始沸騰、爆裂,熾熱的氣體漩渦讓星係耀眼奪目,太陽拋出了外層。
蛇雨仙醒過來,身體有一種慵懶的感覺,他幾乎不願意挪動一根手指。
Snake在頭腦裏遊動,它在消化短短十二個小時獲得的大量信息。信息很多,而且包含一些它並不能理解的東西,然而它仍舊努力消化。突然它警覺地停下來,放棄消化,海量信息轉眼釋放,在腦細胞上刻下微小印痕,然後無影無蹤。
強大的家夥正在逼近,一個充滿危險的異域。看起來能夠將它一口吞沒。
那是阿瑞斯,陽光號主機。阿瑞斯給出了對接信號,和預訂信號完全吻合。仙女號放棄警戒,接受對接,數據流源源不斷。龐大高效的主機掃描了飛船數據庫,再一次發送請求,要求控製權限。這是預設的請求,仙女號交出控製權。無形的數據流將兩艘飛船緊緊相連。仙女號正在履行她的使命:將完整的生物基因庫傳遞給陽光。
一千年前的約定仍舊有效。不過,無論仙女還是陽光,都和最初設計者的設想有了不同。
“最後發送的基因庫飛船。”
“這麼說這是我們能得到最完整的基因庫。”
“理論上是的。不過巨蟹號的基因庫似乎更大。”
“巨蟹號?那艘可怕的先期飛船?”
“巨蟹號,第十七先期飛船,科學探索飛船,我想不應該用可怕來形容它。發射的當時,那些人被稱為‘最勇敢的一群’,他們的確是當時最有勇氣的科學家和工程師。要知道,絕大多數人選擇等待陽光,特別是像他們那樣注定會在陽光飛船中有一席之地的人。隨大流不脫離群體,是一種穩定策略,對吧。這個等你有興趣再討論。至於它的基因庫,發射時刻它應該有一個常用庫,包括所有基因圖譜。然而現在它擁有繁多的子庫,從日期印記上看多數落在四十五世紀,應該是飛船發射後兩百到三百年時間內有一個大發展,也許就是那個時候……”
“有比較結果嗎?”
“巨蟹號的基因庫中有一個子庫,最大的一個,和仙女號的庫基本吻合。”
“這麼說,巨蟹號曾經得到仙女的庫?”
“我需要驗證日期,時間對不上。根據現有的資料,仙女號的時鍾走過了一百又十七年,和阿瑞斯的計算結果基本吻合。然而巨蟹號有些出入,我們的計算結果顯示它的時鍾應該走過一百零五年,實際上巨蟹號時鍾走過了五百年。有一些意外發生了,我們很難確切比較兩艘飛船的時間,看起來唯一的辦法是逐一核對每個文件的相對時間。”
“好吧。按你的想法做。抓緊時間。”
“仙女號怎麼樣?”
“阿瑞斯已經對接了。我們正在複製它的庫,另外做一些掃描。”
門開了。
“蛇雨仙。”有人喊他的名字。那個中年人在微笑著。
“休息得好嗎?”
蛇雨仙並沒有微笑,他仔細看著眼前的中年人。斯諾.斯萊克,先鋒號船長,緊急事務委員會議員。
“你的名字應該是藍雨才對。為什麼是蛇雨仙?”
蛇雨仙定定地看著船長,似乎並沒有聽見問題。
斯諾在蛇雨仙對麵坐下,“我們來談談好嗎?相信你也明白,我們之間相隔了十個世紀,我相信談話肯定很有意義。”
“十個世紀。”蛇雨仙仿佛在喃語。
“我們的時鍾已經到了5250年,而你的時鍾仍舊停留在4230年。你飛行了一百年,地球已經過去了一千年。”
蛇雨仙挪開目光。門口站著一個年輕人,看樣子像警衛,正好奇地盯著自己。蛇雨仙定定地看著她,目光呆滯,突然開口問:“你叫什麼?”警衛一臉愕然,沒有回答,蛇雨仙卻轉過頭,麵對著船長,“我問你。”
斯諾有些意外,“斯諾,斯諾.斯萊克,你可以叫我斯諾德。”
“你姓什麼?”
“斯萊克。”
“你知道卡盧秀的姓嗎?”
“知道。有什麼問題嗎?”
蛇雨仙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主人怪異的舉止讓造訪者不知所措,終於斯萊克船長站起來:“也許我應該下回再來。”
船長走到門邊,回頭看這個不尋常的訪客。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仿佛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裏,遺忘了周圍的一切。卡盧秀,雖然並不常見,卻也絕不是非常罕見的姓氏。船長皺皺眉頭,也許阿瑞斯能找到答案。
兩個人走出房間,房門關上。蛇雨仙始終沒有動,卻有眼淚從眼角流出來。
“仙女號主機有些不對。”
“什麼?”
“幾處模塊無法訪問,看起來似乎是壞扇區。但是如果缺少這些扇區,機器應該不能運行。這些扇區是好的,但是處在某種保護機製下。這些模塊對係統運行至關重要。”
“怎麼?”
“先期飛船不應該有這種限製,當年的設計思想就是要這些先期飛船成為陽光號的一部分。”
“很重要嗎?”
“我不知道,隻是有點異常,不應該這樣。”
“問題到底是什麼?”
“我們無法完全控製仙女號。就像……”
“什麼?”
“它拒絕被控製。”
蛇雨仙起身,他推門,門並沒有鎖。他走出門,年輕警衛站在門邊。
“需要去哪裏?我可以給你帶路。也許你想參觀飛船。你是天外來客。”
“陳列室。”
“好的,跟我走就行。”
蛇雨仙一言不發地跟著警衛走。
警衛一邊走著一邊打開腕表:“我帶客人去陳列室。”她回頭看著蛇雨仙,“我會領你到軌道車幫你定好線路,在那邊有人會接你。”她仔細看看蛇雨仙,“你一個人在太空徘徊了一千年,想起來真不可思議。你是個傳奇人物了。”
“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偉大的宇航員,去宇宙最深的角落,探索最有趣的秘密。可惜,隻是夢想。人人都想做宇航員,然而不是人人都能成為宇航員。我就隻能做警衛,你肯定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宇航員。飛了一千年怎麼想都是一個傳奇,就和神話一樣。”
警衛滔滔不絕地和蛇雨仙談著傳奇。蛇雨仙一言不發,隻是看著警衛的背影。
“就像傳奇。”警衛再次說。
“隻是看起來很美。”蛇雨仙突然插上一句,語氣平淡,不帶一絲情感,聽起來讓人感到絕望。
警衛回頭看蛇雨仙。這個人獨自在太空中飛行了一千年,也許他的時鍾隻是走過了一百年,然而一瞬間的絕望就可以讓人崩潰。上百年的孤寂,有無數的機會經曆那樣的一瞬。警衛沉默下來。一切不過看起來很美,飛行了一千年的英雄說出這樣一句話,讓她玩味很久。
通往陳列室的軌道車就在眼前:“請上車,它會帶你到陳列室,在那裏會有人接你。”
蛇雨仙轉頭看著警衛,“謝謝,陳婷,你是個好人。”
軌道車奔馳而去。突然陳婷想起來,她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名字。誰告訴他的?這個疑問一閃而過,她馬上放棄。
隻是看起來很美。還是不要仔細推敲的好。
“仙女號怎麼樣?”
“我們正在努力爭取控製。但是它的保護機製很強,怎麼也突破不進去。”
“難道一台古董這麼難對付?”
“似乎是一種很特殊的保護。阿瑞斯計算了一個小時,仍舊無法突破。”
“強行破壞也做不到?我們不需要這飛船,強行破壞,然後重新寫入控製係統。這樣怎麼樣?”
“這個……不是很妥當。”
“為什麼?”
“這終究不是一個好辦法,讓我再試試。”
“好。如果有蹊蹺,盡早讓我知道。這飛船很有趣,需要更多的人手嗎?”
“給我更多的主機資源就可以。”“宇航員呢?”
“在陳列室。”
“陳列室?他怎麼會去那裏?”
“警衛報告宇航員出來要求前往陳列室,她給他領了路。”
“陳列室。讓他去吧,在那裏他可以找到一點熟悉的東西,想起來也很可憐。找到關於他的個人資料嗎?”
“檢索條目有三千六十多條,大部分在曆史詞目裏。比較有趣的有這幾條:陽光上有他的十五個後裔,也許他們彼此都不知道自己有同一個祖先。其中有一個你肯定感興趣:斯諾.斯萊克船長。第二十七代。”
“斯諾!就是他第一個和仙女號對話。”
“是的,很奇妙的巧合。還有,藍雨被列在偶像英雄裏邊。在仙女號飛行之前,他是著名的宇航英雄,甚至有一段剪輯錄像。”
簡短的錄像上麵是風光無限的宇航員,看起來年輕帥氣得多。片子的結束是浩瀚的星空,宇航員的頭像逐漸淡去,最後消失在星空背景裏,滿天星鬥被突出,一顆星星閃亮,畫外音在響:“……他的事跡注定會成為曆史,成為不朽。”
一雙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錄像,突然,這雙眼睛裏閃過一絲疑惑。
“宇航員主動提出要去陳列室?”
“是吧。警衛報告他要求去陳列室。”
“哪個警衛?我要和他談談。”
陽光號超越了蛇雨仙的想象。原計劃,陽光應該在所有一百七十六艘先期飛船發射後發射,就是在仙女號出發後一百五十年。事實上,陽光號遲到了一千年。十個世紀,漫長的時間足夠人類發展出一些想象之外的東西。陽光號的體積相當於半個地球,人們幾乎把地球的整個生物圈搬到了飛船上,甚至包括天空和海洋。
軌道車接近音速,卻跑得很穩,半個小時後陳列室出現在視野裏。這是一個龐大得讓人生畏的半球形建築,占地七十五平方公裏,深入“地下”兩公裏,陳列了從第一枚洲際導彈到最近退役的阿爾法三號飛船大大小小近三千個航空器,縱跨三千年,是一部活生生的航空史。
蛇雨仙看到一些熟悉的東西。是的,那是他熟悉的曆史,還有已經凝固在曆史中的現實和未來。蛇雨仙站在一艘千年飛船前麵。飛船銘牌上刻著熟悉的字體:“夏”。注釋上寫著:最著名的夏級飛船,第一次半空平麵環形飛行,宇航員:藍雨、方立誌,誌願科學家:霍銅,時間:4112-4115。飛船的主體上有一幅巨大的相片,是三個人凱旋歸來的燦爛一刻。不知道什麼年月,相片被漆在飛船上,看起來已經因為陳舊而有些粗糙。記憶蕩漾起來,蛇雨仙仿佛看到方立誌天真坦率的笑容,也許他會衝上來拍自己的肩膀。還有霍銅拘謹的微笑,這個學生般靦腆的青年卻有著卓越的空間知識,因為他的存在飛船才躲過基點陷阱,成功跨越半空平麵,然後他們才可以成為英雄。他還欠著一個小小的人情。他想起霍銅緊緊抓住自己的綁帶那一刻。耳機裏響著霍銅的聲音,仿佛從牙縫中擠出,充滿緊繃的感覺。綁帶被霍銅牢牢抓在手裏,最後也沒有放開。霍銅的太空服雙掌磨出了細微的小孔,從此得了減壓症,而他沒有變成太空中一具漂泊的冰冷屍體。
飛船還在這裏,仿佛一座堅挺的紀念碑。紀念碑永遠不會消失,偉大的業績會被人們紀念,緬懷,創造奇跡的人卻早已不見,隻留下名字和走樣的相片在銘牌上。
在這個時代,我應該隻是一個名字。或者更多一點,一張相片、一段文字,而不是一個活物。
緊接著夏飛船是幾片殘骸,那是一次著名空難。方立誌駕駛實驗飛船,和其他四名宇航員一起準備進行長距飛行線路檢測,一塊隕石將飛船撞成碎片。救援船趕到,隻找到幾塊飛船殘骸,宇航員們的屍體已經不知所蹤。消失在群星之間,曾經的戰友,有了他最好的歸宿。
再往下是一個女人的照片,一個奇跡般的女人。白手起家創辦首家私人宇航學院。在陽光計劃的關鍵時期,培養了數以百計的合格宇航員。照片上的女人很老,然而微笑燦爛而慈祥,讓人油然而生親切,女人的名字是黎.卡盧秀。
記憶中的黎依舊青春美麗,眼前的照片卻發黃而陳舊,隨時會在風中粉碎。相片中人物的笑容在皺紋中展開,蛇雨仙依稀看到黎消瘦的身影。
“雨。”訣別的聲音很輕,卻像尖利的刺。他用手捂著嘴,嘴唇不斷哆嗦,淚水流下來。長年的漂流讓人變得脆弱,甚至無法控製眼淚。
仙女號再次送來信號。陽光的主機正試圖毀滅性地攫取控製權,到了做決定的關鍵時刻。
Snake急速遊動。
事情急迫。
蛇雨仙向相片投去最後一瞥,轉身向著兩百米外的龐大飛船走去。
三千年曆史的滾滾洪流中,巨蟹號是最醒目的家夥。龐大的軀體占據了整個展廳,黝黑的外殼看起來厚實沉重,仿佛一塊巨大的隕石。展廳的銘牌上刻著寥寥的幾行字。
“巨蟹號,陽光計劃第十七先期飛船。唯一發射的科學探索飛船,船長:王十一。”
沉寂的飛船在等待它的主人。
“他在那裏幹什麼?”
“他在那艘夏級飛船旁邊。他走開了,他正在往那艘新飛船那兒走。”
“什麼新飛船?”
“一年前才入庫的新飛船,那艘最大的黑色飛船,最近回歸的先期飛船。”
“巨蟹號!”
“對,是巨蟹號,我總是記不住這名字。”
“不要讓他接觸飛船。”
“我們是公共展覽館,沒有理由這麼做。”
“我是雷戈.劉,以最高安全長官的身份命令你。否則,你要對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負責。負責隨行的警衛是誰?直接接入。”
一直跟隨在身後五十米的警衛突然加快腳步追上來。蛇雨仙知道他想幹什麼。巨蟹號近在眼前,他不會輕易放棄。他奔跑起來,警衛追趕他。
長期的低重力環境毀掉了他的體能,他根本不能在重力環境下劇烈運用。跑了幾步,他放棄了,停下來急劇地喘息。警衛追上來:“你不能參觀那艘飛船。”
蛇雨仙平靜下來,“為什麼?”
“我隻是執行命令。”
命令。Snake在飛船龐大的數據庫中飛速尋找,漫長的二十秒鍾,它終於找到了簡短的通話記錄。保密級別不是很高,隻需要一點資源,它就可以模擬。然而這是危險重重的異域,一個比特的異常也會驚動一些可怕的獵手從四麵八方剿殺。幸存的機會渺茫。蛇雨仙的決定卻不可違抗。最後,它決定先下一個蛋,在某個隱蔽角落埋藏起來,然後去為生存博取機會。
警衛打開通話器。“讓他隨便走。”那是雷戈的聲音。雷戈的聲音從緊急調用頻道傳出來,他毫不懷疑命令的真實性,隻是前後矛盾的命令讓人有些疑惑。他抬眼看著蛇雨仙,後者正用一種平靜或者說冷漠的眼神看著他。
“你可以隨便走動,沒關係。”
蛇雨仙轉頭看著巨蟹號。龐大的艦體處處透著強悍,剽悍的飛船。
這是宣稱繼承人類希望的巨蟹號。
“遲早有一天,所有的飛船都會追隨我們。我們繼承人類的一切,來加入我們。”那是基內德的豪言壯語,重重瞬膜下細小的瞳孔盯著蛇雨仙。
“陽光號會來的。”
“忘掉陽光號,我們是被拋棄的流浪者。流浪者一無所有,沒有家、沒有食物,沒有溫暖,我們隻有依靠自己。”
“我要繼續等。”
“太陽爆發早就毀掉了太陽係,陽光號不是必然的結果,他們很可能沒有造出那個龐然大物就已經被爆發吞沒,這難道不是計劃可能性的一部分?所有的希望都在我們這些先期飛船上。”
“是的,但我想等。也許我還能在這種狀態下再生存一百年,等我死了,我會讓飛船飛離,去完成它的使命,但是眼下我還要等等。”
“多麼固執,那點非理性的遺傳早就應該剔除掉。我不會強迫任何人,但是一旦你死了,巨蟹號會吞沒仙女號,將它改裝。你的飛船永遠不可能完成使命,它會成為巨蟹的一部分,你應該明白。”
“如果你有能力當然可以拿去。”
基內德硬殼般的臉上似乎帶著笑,“巨蟹是人類當然的繼承者。”
“陽光號隻是一個夢想。那場太陽風把它吹得幹幹淨淨,你是一個仍然有夢想的人類。然而夢想和現實不同。夢醒的時候,來找我們,我們會在這個空間逗留,尋找仍舊存在的先期飛船。也許去看一看文明發源地的殘餘,如果陽光號真在那裏,我會把這個消息帶給你。我們會再來,你有足夠的時間考慮。相信我,巨蟹才是你最後的歸宿。”
基內德的斷言錯了,陽光終於出現。遲到一千年,她終於還是來了。
黑矮星撞擊太陽的一幕並沒有發生。更新的數據得到了新的計算結果,矮星將在太陽係邊緣擦過,太陽不會拋出外層,然而強烈的引力碰撞會促使太陽爆發。短短幾個小時,從水星到冥王星,太陽家族的所有核心成員都陷落在摧殘一切的火焰中,整個太陽係核心的溫度將平均上升250K。酷熱會延續幾萬年甚至十萬年,然後在同樣長的周期內緩慢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