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2 / 3)

宗敏麵露驚慌之色,跑向石梁正中,向東北角上一望,珠郎見他剛看得一看,立刻哎呀一聲,跑了回來,氣急敗壞地向珠郎說:“你還不快跑?”

珠郎便問:“你這樣驚慌失措的,究竟為了何事?”

宗敏結結巴巴地回說:“這四麵八方已經都叫軍門圍上了。”

珠郎不信,宗敏立又拉了珠郎,一路轉彎抹角,向峰上邊走去,走到一個較高處所,宗敏站住了,用手指著東、西、北三麵說:“你……你看……看!這幾處燈火刀槍,不是來逮你,是為誰來的。”

珠郎聞言,就著暗淡的月光,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人影幢幢,刀槍如雪,月光下看得頗是真切,不由也著慌起來。他抱著這一身本領,本不怕這些烏合之眾的官兵,為的是他已有了聲價,家財豪富,妻子相依,不管自己是不是造反,常言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經不起人說你造反,你就得吃官司。等你官司打贏,縱然不死,也得去層皮,所以從來無聲價的人不怕吃官司,有聲價的人卻就怕吃官司。珠郎此時,也正是這種心理,親眼見到這般光景,哪料得到這正是樊、吳二人預定的計策,還當真是李軍門派兵來捉拿自己,便也不由得慌了起來。珠郎武功雖高,究是個苗人,胸無城府,這時便就心慌意亂,一個人隻要心一慌,任你一等好漢,也一樣的沒有了用處,當時就如木頭人一般,一意聽樊宗敏的調度。

宗敏暗暗心喜,便故意對珠郎低聲說:“我們不能在此坐著,這裏的路我是最熟悉,你且隨我來,我保你找到一個安全無慮的地方。”

於是珠郎空有一身本領,楞柯柯的隻跟著宗敏左轉右轉,轉到一條山溝旁,聽了聽,果然離前麵人聲叫喊處遠了,燈火也看不見了,人聲也不甚清楚了,宗敏剛剛說出一句“這算逃出了”,便聽離二人立處約有二三百步遠近的山坳裏,一陣吆喝,喝的什麼雖聽不出來,可就將宗敏嚇的拉了珠郎就跑。

一口氣跑出半裏路,見道旁疏林掩映,月夜中茅舍靜寂,正有三五間草房子,卻是燈光全無,宗敏上前叫門,叫了半天,才聽到一個老人出來開門,嘴裏罵罵咧咧,很不願意,等到一開門看見宗敏,好似認識的,立刻笑逐顏開說:“我道是誰?原來是樊大老爺,你老這般時候不在公館裏安歇,跑到我這荒山野地做什麼?”

誰知那老人正自說著,四麵人聲兀自向近處吆喝過來,宗敏也顧不得再和老人多說,一手拉了珠郎就往屋裏跑,那老人跟在後邊,口內連問:“樊大老爺為什麼這樣驚慌?”

宗敏一聲不哼,跑到屋裏,東西一望,見屋角上正放著一隻大米櫃,乃是山居人家存米穀的,便回頭向珠郎說:“來!來!大哥!快在這裏躲過一時再說。”說著,故意做出驚愕萬狀的神情,拉了珠郎,走將過去,揭開米櫃蓋子,意思是叫珠郎入櫃。

珠郎畢竟在百萬軍中殺進殺出的人,哪裏會將這些烏合之眾放在心上,此時見宗敏叫自己藏入米櫃,不由冷笑一聲說:“老弟何必如此膽小,我還怕他們嗎?”

宗敏一聽,心中暗暗叫苦,口內卻故作不然地唉了一聲說:“我還不知道大哥的能為嗎?但是你要明白,與我們為難的不是山苗土匪,乃是李軍門部下,他們的題目是奉命剿捕反叛,你如與他們對抗,你本人當然逃走得了,可是你想想,家中大嫂子和阿玉怎麼辦?所以我主張今天暫避一時,免得一露麵,鑄成大錯。到明天我陪了大哥,同投李軍門部下,向軍門解釋清楚。軍門本來深知你的,這回準是誤信人言,到那時真是真,假是假,就不難剖白了。”

珠郎一聽,宗敏所說確是實情,自己果然不怕他們,可是他們捕不住自己,定到家中騷擾,那時嬌鳳、玉驄豈不可慮?沒奈何為了家中人,隻得暫時忍氣避過一時,便向宗敏點頭說:“老弟說的話有理,我就聽你的。”

宗敏聞言大喜,忙揭著櫃蓋,故作無可奈何的神態,歎氣說:“大哥這才是明白人,得了,別耽誤時間了,來吧。”說著便讓珠郎向櫃中跨去。

珠郎無法,歎了口氣,便真個老老實實地鑽進了米櫃。

宗敏一見穆索珠郎居然被自己騙進櫃去,知道大功告成,那一份高興也無法形容,立即將櫃蓋向下一蓋,回頭向屋外伏著的老人招了招手,老人忙一步搶到宗敏麵前,將一柄大鐵鎖遞與了宗敏,宗敏就暗暗地套在櫃蓋的鐵鈕上,還不敢造次上鎖,故意在櫃外叫了聲“大哥”,仿佛聽到珠郎在內答應,他便故意大聲對他說:“大哥暫受一時委屈,我也要找個地方躲一躲。”說完輕輕地將鐵鎖咯噔一聲,捏上了簧,就一直跑到外邊,命那老人將預備之物取來。

不一時,老人從屋後取出紅燈兩盞,宗敏幫著老人將燈點起,站到屋外一方巨石上邊,兩隻手高舉紅燈,左右亂晃,果然不一會聽得茅屋四周,漸漸人聲趨近,不大功夫,便見吳禮帶了二百餘名壯健官兵,一齊來到茅屋門首,宗敏跳下大石,迎將上去,叫了聲“老吳”。

吳禮忙問:“那人何在?”

宗敏立刻說了句:“隨我來!”

二人便帶了兵勇,走進屋內,一麵向著大眾搖手,勿令高聲,一麵在吳禮耳邊說了幾句。吳禮大喜,立刻挑出二十名最壯的護勇,叫他們各人準備好了手中長矛,隨著宗敏行事。宗敏此時也從一名兵勇手內取來一支鋒利的長矛,帶了這二十名護勇,一齊掩到屋角米櫃四圍,一聲令下,宗敏自己首先下手,照準了木櫃中央靠左這一邊,下死勁就是一矛。這一矛從木櫃外直透櫃中,正紮在珠郎的心胸上,在這同時,還有二十支長矛,也就一齊向木櫃四周紛紛戳進。當時宗敏第一次戳進木櫃,隻聽櫃內一聲慘叫,接著木櫃就震動得搖晃起來。宗敏深知珠郎武功了得,怕他一拚命將破櫃而出,便大呼:“大家一齊動手!”

於是眾兵士手中長矛,就齊向木櫃紮去,立見二十杆長矛從木櫃四麵深深地紮入。哪知木櫃早已成了刺蝟,始而尚有碰撞掙紮之聲,既而但聞呻吟之聲,木櫃也不再搖晃,眼看櫃內的珠郎已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不過吳、樊二人還不放心,重又命眾兵士二次再紮一番,直把個木櫃紮成馬蜂窩一般,細聽裏麵,一絲兒聲息都沒有了,這才覺放心,但究竟還不敢開櫃啟視,隻有仍讓他睡在裏邊過夜。

吳、樊二人見大功告成,便略事商議,此處留下二十五名兵勇看守木櫃,二人卻帶了餘眾,星夜趕到猛連珠郎家中,以奉諭剿捕反叛家屬為名,將珠郎全族人等俱行逮捕收禁,便連三歲的玉驄,也逃不了囹圄之危。可是其中卻有一人,不但不曾逮捕收禁,反倒舒舒服服地叫她做起官太太來,這便是珠郎之妾劉嬌鳳。

吳禮為了一頂珠冠和穆索家的財寶,樊宗敏為了嬌鳳,二人一為貪財,一為好色,竟利用了甘氏這蠢婦鷸蚌之爭的機會,他倆竟定計要坐收漁人之利。

最初是向李軍門處告密珠郎謀反,卻被李軍門識破,不肯答應,吳禮便與宗敏商議,宗敏才想出了一個更不光明的辦法,便是預先準備了宗敏遊擊衙門的一部健卒,各帶長矛,聽候調遣,一麵與吳禮在飛鳥渡附近穀中買通一家山民,借他的茅屋,和他家祖傳的一隻榆木大米櫃,作為結束珠郎生命的墳墓,所以白天以約飲為名,將珠郎誆到飛鳥渡,故意使他看到許多逮捕他的兵士,假說李軍門前來剿捕,宗敏自己又假充好人,故意遣回他的隨從馬匹,勸他目前勿與計較,暫避凶鋒,才藏入那具早已布置好的困虎木柙。這是因為深知珠郎武功了得,不如以暫避搜索為詞,將他騙入木櫃,使他束手待斃,不然,自己與吳禮絕不能逮住他,何況要置之死地?況且說他謀反,本來毫無憑證,李軍門本就不信,縱然將珠郎逮住,如留下活口,事情必有個水落石出,那時還是害他不死,必須這樣糊裏糊塗將他誆入木櫃,再用長矛將他刺死,即使李軍門知道,隻說他畏罪,自匿民家木櫃,一時逮他不住,隻得格殺勿論,這是個死無對證的高明主意,不過太殘酷了些。所以當眾護勇持矛紮櫃時,由宗敏第一個先動手,這正是他的深謀遠慮處。

原來他先前騙珠郎藏入木櫃時,早就留上神,看準他頭在哪裏,腳在哪裏,何處可以致命,因此他這一矛下去,正當紮入珠郎心胸要害,一中之後,即已無力再為抗拒,要不是宗敏下此毒手,以珠郎之力,恐還不難破櫃而出呢,所以要論害人的招兒,這吳、樊二位皆可算是首屈一指,而宗敏害人,更為精到,真是辣手狠心,著著俱到,此種人可稱得是惡人的模範,奸宄的典型了。

第三章

害人害己造慘劇

吳、樊二人將珠郎紮死在木櫃中以後,便率領百餘名兵勇,連夜趕奔猛連宣撫穆索的家中。其時還剛剛天亮,穆索家人一看吳、樊帶著這許多人來,將宅子團團圍住,正不知怎麼一回事,主人珠郎又一夜不曾回來,家中除了甘氏謫庶與小孩玉驄外,大家都嚇得戰戰兢兢。其中隻有甘氏聽說普洱府派了元江州吳同知來搜捕反叛,心中明白,便是自己的那話兒發作了,心中好不痛快,以為眼看著仇人嬌鳳便可送入囹圄了,她哪裏知道謀反有滅族之禍,連自己也要饒在裏麵呢!她當時聞訊,興高采烈地迎將出來,一心要會會這位吳同知。

吳禮心狡意狠,這時一看珠郎謫妻甘氏迎奔出來,深怕她說出不是人話來,揭破了自己的詭謀,當就向帶來的兵勇高喝:“凡是叛逆的家屬,一起打入囚車,解省聽候省裏發落!”接著手指著甘氏,向近身一兵勇說,“那個婦人是叛逆的謫妻,先把她鎖上!”說完就回身離開。

那兵勇便從袖內抖出一根鐵鏈,嘩啦一聲,一上步便向甘氏頭上套去。

甘氏大驚失色,驚得直跳起來,大哭大喊地叫說:“我跟你們吳同知說好了的,隻是想法子擺弄小老婆劉嬌鳳的,怎麼你們這麼混蛋,連我這個原告也拉上了?”

那兵勇聞言,才知道這家子這件滅門大禍,正是這個女人自己招惹出來的,心中不由又恨又氣,當即冷笑一聲說:“你想擺弄你家小老婆?可惜你連自己也擺弄上了!咳!這一大家子全讓你吃醋給吃完啦!”

原來這個兵勇,年紀已有五十多歲,正是個老營務,當年李軍門平吳三桂時,他也在征南將軍穆占部下當一名護勇,因此平吳一役,他雖不曾衝鋒陷陣,卻也是身當其事。當年沒有穆索珠郎,破不了鐵索橋,平不了吳世璠,他身在軍中,如何不知道這件事?所以那時全軍沒一人不崇敬穆索珠郎,說他是平吳役中第一個功臣,自然對於穆索珠郎的印象,隻有好,沒有壞,便是此番忽然聽說穆索珠郎要造反,才派了二百名弟兄來圍捕他的家屬,一麵由吳同知與樊遊擊定計,將穆索本人誆入木櫃,生生紮死。這些事自己雖是奉命差遣,可是明知穆索珠郎不是造反的人,心中老大的不願意,知道準是吳、樊二人正搗鬼害人,自己既做他人官,便受他人管,不得不聽他們調遣,也管不得許多,但正不知這內裏情由,究竟因何而起?此時一聽甘氏不打自招,心裏的氣可就大了,心說原來是你這個不成材的婦人,為與小老婆吃醋,才害得自己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一家老小還要滅門,這種婦人,慢說穆索氏的親宗饒不了她,便是如今到了我這老祖宗手裏,也得給你點苦子吃!

那老兵越想越恨,忽地口內喝了聲:“該死的賤婦,你自害自身,還想活命嗎?”說罷舉起手中鐵鏈,狠狠地向甘氏腰上唰的一下,抽得甘氏一聲怪叫,腰疼如裂,早跌倒在地上。

老兵又喝了聲:“裝什麼鬼臉?還不快起!”說著手舉鐵鏈,作勢一比。

甘氏怕他再來第二下,忙忍泣應說:“我起來,我起來,你老不要再難為我了。”說罷,掙紮著一蹺一拐,走向前廳,原來這一鐵鏈竟將甘氏的腰子打碎了。

甘氏忍痛挨到廳上,這時吳同知正在指揮眾兵士,搜劫珠郎家中的財物,甘氏見了,心中才覺上當,有心去責問吳同知,又怕死不敢上前。一會隻見吳同知帶了十餘名健卒,向後院而去。不大功夫,見家中箱籠什物,早已打個稀爛,那些人一包包的往外拿,隻留著空箱,貼上封皮。一會又見吳同知笑嘻嘻的親手捧著一個包袱,約有二尺來方圓,正懷疑這裏是什麼東西,忽見他後麵有兩個健勇,抬著一隻黃金篋子,那正是盛放丈夫平生最心愛的那頂珠冠,也正是自己為了這頂珠冠,才起意要滅了嬌鳳的,眼看吳同知手中的那一個包袱裏麵,定是那頂珠冠了。甘氏到此,才暗暗切齒,痛罵兄弟甘壩辦的好事!珠冠本已許了吳同知,他拿去倒也沒的說,怎的連我也當反叛,披枷帶鎖的要往官裏解,我這不是自找死路嗎?可笑甘氏一時妒意,竟至造成滅門慘禍,不但穆索全家完了,連自己也都要饒上,這正是應了害人害己那句老話了。

甘氏立在廳前,眼看家中財物均被吳同知搬取一空,隻留空箱上貼上封皮,心中又悔又恨,又看那頂珠冠不放在黃金篋中內,單用包袱包了,不解何意,要知這正是吳禮聰明的所在。大凡查封之物,非箱即篋,自己用包袱將珠冠包了拿走,便左右看了,也不知裏麵是什麼東西。如果仍放在金篋內抬出門去,豈非明明告訴人說,這珠冠是由我吳同知偷走了,所以吳禮走到廳上,指著那個包袱,回頭向幾個心腹說:“這一包是反叛謀反的文書信件,這是重要的憑據,你們收好了。”說完將包袱交給了心腹。那人卻早已心領神會,轟應一聲,假模做樣地接過包袱,扛了就走。

這裏眾兵勇隻留下嬌鳳一人,已將甘氏、玉驄以及穆索家幾個族人、親戚等人,一齊捆縛驅出。甘氏眼看自己一番計劃,造成這個結果,也不由悔恨起來,竟賴在地上嚎啕大哭,口口聲聲要見吳同知評評理去。眾兵士不知就裏,便一聲吆喝,鞭笞齊下,直將個甘氏打得直立起來,一歪一揚的,跟著兵勇向外走去。

嬌鳳自從珠郎昨晨去赴吳、樊二人之約,至今未回,心驚肉跳的一夜未曾睡著,不料天還未亮,珠郎帶走的從人牽馬回家,卻不見珠郎回來,不由驚疑萬分。回來從人備述了白駒馬在飛鳥渡的橋邊,忽然停蹄不進,兀自仰首長嘶打轉,主人三次加鞭催馬,不肯過橋的話述說了一遍,又說主人與樊大老爺全在一處,命我們趕回來召集衛士,另備馬匹再去接他。嬌鳳聽了,好生不解,覺得珠郎為什麼自己不趕緊回家,反倒在深山中等他們另備馬匹,再去接他呢?又聽說和宗敏在一起,她素覺宗敏目光邪視,見了自己,說不出的一種令人討厭的態度,自從漫路河中救過自己之後,對他才發生一些好感,此時聽說有他在旁,還以為他既能救己,必與珠郎交厚,定多一個照應,便稍稍放心。

哪知衛士們去後不大一會,便聽門外人馬喧鬧,十分嘈雜,先還以為珠郎回家,後來小丫鬟忽忙進來報說:“外麵來了一二百個府裏的大勇,將屋子團團圍住,口口聲聲不要放走了叛逆的家屬。”

嬌鳳不由大驚,正在進退不知所可之時,忽聞房外人聲鼎沸,一班仆婦大啼小喊,鬧成一片,正想出去喝問,隻見從外麵擁進一班兵勇,手中刀槍矛子,亮得怕人,兒子玉驄正由保姆抱著,一見那兵勇擁來,就大哭起來。

那些兵勇見了玉驄,齊發一聲喊,說:“在這裏了,快將這個小反叛逮住,別叫他跑了。”邊喊邊將玉驄一把搶了就走。

嬌鳳一見,心中大驚,一上步想去掠回玉驄。誰知旁邊又過來一個兵勇,拿著手銬來鎖自己。嬌鳳一見大怒,抬起玉腕,冷不防伸掌打去。那兵勇倒真想不到這個美人兒還能會使掌打人,一掌著胸,立腳不住,就仰翻在地,旁邊立著尚有三人,一見嬌鳳打人拒捕,便合圍上來。嬌鳳揮動雙掌抵抗著,但這是嬌鳳見愛子被搶去,心中一急怒,神智就亂,沒鬥上幾合,被左邊一個兵勇,槍柄掃中左腳踝骨,當就摔在地上,被嬌鳳擊倒的兵勇,這時已爬起身來,過來就給她上了手銬。嬌鳳眼看著兒子被人拉去,自己又被手銬困住,心如刀割一般,又不知珠郎身在何處,怎的這時還不見他回來,正自憂驚,旁邊兵勇哪還容她獨坐在此,便一把牽了她出去。

嬌鳳被牽到大廳階前,向廳上望去,隻見一家大小,全都上了刑具,立在堂下,又向上麵望去,原來正是自己丈夫的磕頭盟兄弟吳禮吳同知,正自指手畫腳,指揮眾兵勇搬這樣,搬那樣,他簡直是來搜括財物來了。正自又驚又氣,忽覺身後有人用手搭到自己肩上,忙不迭閃過,回頭一看,正是珠郎的盟弟樊宗敏。

正要問他珠郎今在何處,隻見宗敏湊到自己耳邊,低聲說:“嫂子不要害怕!你且等等,我來設法救你!”便跑到廳上,向吳禮交頭接耳的說了一會,轉身向眾兵勇,喝聲,“來!”

立有一個護勇走到宗敏麵前,垂手聽命。宗敏昂著頭說:“快將那位女眷的鎖開了,沒有她的事!”

那護勇領命,忙將嬌鳳手上的銬子除下,這時宗敏麵帶笑容的匆匆走下階來,拉了嬌鳳的一隻手就走。嬌鳳本待將手摔開,可是既而一想,此時在他們勢力範圍以下,又不知珠郎何在,自己家倒是犯了何事,有許多事還要仰仗他,便不敢得罪他,隻得跟著他向外走去。

宗敏一直將嬌鳳帶回她自己住屋內,嬌鳳正要動問珠郎下落,哪知宗敏好像怕與嬌鳳談話的神氣,隻說了句:“嫂子安心仍住在此,絕沒有你的事。”立即匆匆調頭而去。

嬌鳳追出去時,早被兩名護勇,手持大刀,將她攔住,沒奈何隻得退回房內,方才心中驚慌過度,故而也忘了悲傷,此刻坐將下來,遠遠聽得仍是人聲鼎沸,自己院內卻是靜悄悄的,隻有兩名護勇,什麼騷擾也沒有,自己坐在床上,前後細想,既不知丈夫今在何處,又不知兒子被他們弄到什麼地方去,聽方才兵勇之言,說我家都是反叛,這是何意?莫非丈夫已被他們害了,還是已經捉到官裏去了?此時嬌鳳痛定思痛,不由憂急萬分,便放聲大哭起來,哭了半天,也沒人來理睬,直到晚間,才有人送進飯來。

吳禮、宗敏二人事先本已說定,吳得財寶,樊得美人,此時自然照辦。

宗敏隻將嬌鳳拉進內室,別的不再過問,隻押著一幹犯人,匆匆向普洱府去會了公事,然後返回來可以與美人成好事。

吳禮等犯人解走,他自己重又關上大門,盡情搜括,分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最值錢的自己留下;第二部分,理出來再作三股分派,一股分賞給那辦案的二百餘名官兵,一股留給分送省裏的官兒與幕府,一股卻留在穆索家中,貼上封皮,保存起來,算是穆索珠郎的全部財產,另命幾個心腹幕僚,連夜造成一本假冊子,以便具冊向官家呈報。

諸事妥貼,吳禮這才得意揚揚帶了那一股財寶,趕往省城,以備遇事彌縫,免得省裏挑剔,這些都是做官辦案的法門,吳禮是個老州縣班子,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因此他這一次辦得非常漂亮,草木不驚地便將這樣一個素負盛名、威震三十五猛的人物,容容易易地做了個幹淨,真所謂匕鬯不驚,立除巨憝。

不久上麵公事下來,對於吳禮此次辦案,十分嘉獎,何況穆索珠郎的那一股財寶,先已入了省城各官的手內,此刻吳禮手中,又不比過去那樣寒酸,所謂做官已經有了本錢,隻掏出他昧心賣友得來的財寶千萬分之一,便已足夠應酬這班足以左右自己前程的人物,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雲南巡撫署中的總文案。

此人也是個府班,老奸巨猾,愛財如命,吳禮與他拉近,跟他拜了把,又送了他一筆大大的財物,此人知道吳禮這次辦理穆索一案,所得的油水不少,自也樂於與他結交,換譜以後,果然不出此人所料,吳禮竟送他這筆財物,此人自然隨時隨地在大帥前替吳禮說好聽的。吳禮又一再許他一筆好處,希望調一調省,過一過班。

所謂過班,便是由同知升任知府的意思,這是前清時的一種官製的調動,吳禮的希望過班,便是希望升官,這是一種做官人普遍心理,不足為奇,但他好容易在雲南本省內,將各方官吏都應酬好了,何以又想調省?這不是去熟就生,多少於自己是不方便的,但這些正是他的狡猾之處。

他想那穆索珠郎在滇南一角,已有四十年的聲望,當初收服三十五猛苗寨那一檔事,至今猶膾炙人口,知他在滇南諸猛中死友甚多。此次之事,如果是珠郎謀反,朝廷明正典刑,自然罪有應得,什麼話也沒得說,但此次之事,全是自己與樊宗敏二人,一個貪財,一個好色,才一手遮天,做下了這件事,毫無憑證卻硬生生誣賴他是謀反,將他騙入深山,亂矛刺死,後來抄家之時,宗敏又名目公開的將珠郎愛妾嬌鳳,要列入自己的專房。

常言說,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穆索家的珍寶,除了少數入官以外,其餘全被自己一人侵占。事畢之後,就聽見傳言中,說有穆索的朋友,要替穆索氏報仇的話,這還不過是一句傳聞,自己還不甚在意,最使吳禮擔心的,軍門李國梁因事先拒絕吳禮逮捕珠郎,及至穆索全家被捕,謀反成了定案,李軍門當初因拒絕會辦此案,便有了故縱的嫌疑,不久他竟降調為本省總兵,在李軍門降調時,曾對自己說,將來要算這賬,因此便亟亟想離開這雲南省,為此不惜花費他害人劫來的財物,運動調省。

自古財能通神,果然不到一月,吳禮已經調升四川茂州府,雖然地處川北,離滇不遠,究竟隔了省份,已不再怕李軍門報仇雪恨了。

嬌鳳自從宗敏到後,將自己救出網羅,心中自然感激,本想細問宗敏此事的前因後果,可是宗敏將自己從前廳拉到後院,一句話不曾說,竟又匆匆走去,嬌鳳自然不便攔住問他,隻是心中奇怪,為什麼宗敏的態度如此,更不能放心的,便是珠郎始終不見回來,究往何處而去?昨夜隨從回來,分明說宗敏是與珠郎在一起的,怎的此刻宗敏到此,珠郎仍未回來?心中愈想愈疑,一時又想到昨晨珠郎臨走之時,自己正從夢中驚醒,那夢境十分蹊蹺,當時雖曾勸他別去赴約,究以妖夢無憑,後來也就隨他去了,如今他一去不回,難道真應了夢境?

嬌鳳一人坐在房內,既念珠郎,又念玉驄,恨不得再到前廳去看看玉驄如何光景,默念珠郎如有好歹,自己果然不願獨生,玉驄三歲孩子落於人手,更為可慮,想到危急處,便不顧好歹,立起身來,便向前廳跑去。

哪知還未走出院門,早見一個中年婦人,帶著三個仆婦模樣的女人,和兩個護勇,正好走進院來。嬌鳳一看這幾個女人,不是自己家中的仆婦,竟一個也不認識,不由站住了,要問他們從哪裏來。

尚未開口,那中年婦人卻先開口說:“二奶奶,你老別上前邊去了,請回到自己屋裏去吧。”說著,竟向旁邊那三個婦人一努嘴,就將嬌鳳擁回房內。

嬌鳳雖然不願,但是沒法抗拒,隻得隨了她們架弄,這時又回進房來,尚未落座,就問說:“你們都是哪裏來的?為什麼攔著我不叫出去?再說你們到我這兒來做什麼來了?”

中年婦人聞言,向嬌鳳笑嘻嘻說:“你問我是哪兒來的?實對你說吧,我們是奉了樊遊擊樊大老爺的命來陪伴二奶奶的。”

嬌鳳才知道是宗敏派來的,心中暗想宗敏與珠郎昨夜同在一處,今晨隻宗敏到過我家,我家出了這樣天翻地覆的事兒,怎的珠郎既不回家,又不見下落,一家人連甘氏大娘與玉驄小孩兒,聽說全都被押走,怎的不見珠郎呢?宗敏雖將我救了下來,怎的不與我細細地說一說這事的經過呢?

嬌鳳到此時還不曾看出那宗敏的鬼蜮,而隻知此事是吳禮的主謀,還以為宗敏是肯為她幫忙的呢,所以她這時,很想將他請來,問一問這事的內容,和珠郎父子的安全問題,因此便向中年婦人問說:“樊老爺怎的自己不來?我有許多話要和他商量呢。”

哪知中年婦人一聽,當即眉歡眼笑地說:“可不是嗎!你想念樊大老爺,樊大老爺也一樣地惦記著你呢。”

嬌鳳一聞這婦人說出此話,還以為鄉下婦人不會講話,以至說得那樣不中聽,便將臉色一沉,說:“你先別說廢話,他叫你來,還有什麼事嗎?”

中年婦人聞言,眼珠一轉,立即又是一笑,低言俏語的向嬌鳳說:“難怪你的,我打量你對於你府上的這件兒還不大明白,不如由我來告訴你個一清二白,免得你心掛兩頭,樊大老爺那邊,也是怪著急的。”

嬌鳳聞言,心中十分嘀咕,忙應說:“好吧,我正想找個人問。你既知道,你就說吧。”

中年婦人便幹咳了兩聲,才笑盈盈地說:“隻為李軍門昨天晚間,忽然吩咐下來,說這裏的穆索土司謀反有據,派了一百名標下弟兄們,由元江州吳同知帶著,在飛鳥渡半路上截殺土司。幸虧土司遇見了樊大老爺,樊大老爺才將土司藏在一家山民老魏家的米櫃中,也就是躲過一時之意,不料仍被吳同知搜出,當場命眾兵丁將米櫃紮了個稀爛,可憐穆索土司就被紮死在櫃內。樊大老爺一見土司死了,忙著趕回來,想給你送信,沒想到吳同知比他還快,樊大老爺來時,吳同知已在府上各處搜查,並且已將二奶奶也收押起來,樊大老爺這才和吳同知好說歹說,才算放了二奶奶你回家,其餘你家大奶奶和小少爺,還有幾個穆索的族人,一起都已連夜解往省裏,聽候巡撫大人的處置。樊大老爺雖然著急,也沒法搭救,樊大老爺那個人是最熱心不過的,二奶奶大概也知道,他因為如今土司也去世了,小少爺也押解進省了,撇下二奶奶一個人,自然心裏難過,特派小婦人到此,一來陪伴二奶奶,二來……”說到這一句,忽然臉上透出一層神秘的微笑,兩隻眼睛望著嬌鳳,欲語不語的,似乎等著嬌鳳的答話。

哪知嬌鳳自聞珠郎在飛鳥渡被眾人紮死在米櫃中,頭頂上好似打了個霹靂,轟的一下,仿佛魂靈出竅,神智已有些不大清楚,中年婦人說後半截話時,她恍恍惚惚的並未聽真,又似乎聽到玉驄同被押解省城,可憐他這一點點年歲,便受此磨難,別問他以後的生死,就是眼前這點苦,玉驄也再受不了,因此嬌鳳此時,心中已亂到極處,哪還有心思聽那中年婦人說那些廢話,隻瞪著一雙大眼,什麼話也問不出來。

中年婦人哪裏識得她此中痛苦,還在盤算如何替樊宗敏進挑逗的說詞呢,誰知她正自盤算,忽然嬌鳳哇的一聲,早就痛哭起來,中年婦人才慌了手腳,便一麵慰勸,一麵就乘機替宗敏下說詞,說宗敏向來如何的深愛嬌鳳,如何的想來安慰嬌鳳,又怕嬌鳳麵嫩,怕不好意思,這才派了自己前來,解說他的一片癡情,是如何的希望嬌鳳能與他同心合意,嚕哩嚕囌,一邊替嬌鳳抹胸揉肚,一麵自得其樂地說個不了。

嬌鳳最初因傷心過度,一心隻在悲痛珠郎的橫死,與玉驄的被拘,也絕無心思去聽婦人的嘮叨,所以一個隻管說,一個隻管哭,簡直一句不曾聽進去,後來婦人說的多了,嬌鳳無心中偶然聽到她一兩句,似乎覺得語氣不對,分明是宗敏懷了禽獸之心,叫這婦人來做說客的,這一留神,便往下聽去,這一聽,她就覺悟出他們詭謀來,當將過去事實前後細細一想,才恍然大悟,知道此事全由吳禮與樊宗敏這兩個人頭畜鳴的東西,故意設好圈套,隻說請珠郎飲酒,卻將他引入深山,謀害了性命,一麵妄報謀反,乘機劫奪我家財產,一麵便打上了自己的主意,真是既思奪其產,又思占其室,隻恨珠郎不識奸謀,枉自送了性命,還害了個三歲的兒子,也遭到了反叛的罪名。此刻的嬌鳳倒一些兒也不覺得悲傷了,隻是渾身氣得冰冷,覺得一口涼氣直往上撞,一時雙目一陣發黑,兩耳嗡的一聲,一口氣緩不過來,竟自急怒攻心,氣死過去。

也不知經過多少時候,才聽得耳畔有人叫喚,睜眼一看,自己早已躺在自己平日睡的床上,除了床邊上坐著那個中年婦人,正在叫喚自己醒來,床前還站著一人,定睛一看,那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切齒仇人樊宗敏,但是嬌鳳此時成竹在胸,麵上一些不露,隻微微向他望了一眼,就閉目不語。

宗敏等見嬌鳳已經醒轉,倒也放心,當即坐在室中,有意無意地說幾句鬼話,想試探嬌鳳的真意。嬌鳳何等聰明,早知其意,一時偏不對他做何表示,這真個將急色兒熬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不知怎麼好。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中年婦人見嬌鳳不哭不言,神情似較昨日和緩,一麵悄悄告訴宗敏,一麵在閑談中,重又替宗敏下了說詞。嬌鳳一聽口氣,越發斷定此次之事,卻是宗敏與吳禮二人同謀陷害,並無別情,自己目前亡夫子散,孑然一身,自然不難一死以殉夫子,但似此血海深仇,何年何日,由何人來替珠郎父子報複?眼見得這報仇二字,便應落在自己身上,到那時死了才不冤枉呢。

要知凡是一個人,平常或是生來膽小,或是生來嬌弱,這些多一半是環境造成的,其實每一個人都有他生來的一股勇氣,不過這種勇氣不易發揮出來,如果不逢到那種環境,不受到那種刺激,不遇到那種壓迫,也許一輩子就是那樣平平穩穩地過去了,再也顯不出他的勇氣來,這是因為處境始終是平凡的,才將這個人也平凡地過了一生。

如今嬌鳳處到如此拂逆的環境,受到如此的刺激,不由得從她的個性中,鼓勵出剛毅堅韌之氣,要想叫自己不要白死。於是當時聽了婦人的話,默默地考慮應付此事的辦法,一時便不再去問這婦人,也不再悲傷哭泣。那婦人本是三姑六婆之流,她們的本領,隻是會用如簧的巧舌,捏造事實,去引誘一般意誌薄弱的人,頭腦卻仍是簡單的,一見嬌鳳自從知道了夫死的確消息,反倒不如先前那樣悲傷,所以還認為女人流水般的情形,對於那位遊擊老爺樊宗敏具了同情,心中暗暗歡喜,覺得自己粲花妙舌,竟已發生了效力,便暗暗替樊宗敏打主意,如何能夠得到美人的心許。

到了晚間,嬌鳳見端進房來的酒菜非常豐富,心中更看透了幾分。不一時,果然見宗敏笑嘻嘻地走進來,做出十分關切的神情,向嬌鳳問長問短,等到酒菜上來,便一再地勸嬌鳳略進飲食,免得自己身體受損,並且自己執壺旁立,又再三地勸嬌鳳就坐同飲。嬌鳳對此情形,更料定他不存善意,但自己正想借此機會報仇,便也不甚拒絕,隻是不敢過於露骨,因知宗敏奸狡,怕他懷疑,被他看出自己假意接近的意思,那就什麼都完了,因此嬌鳳對於他的勸慰,隻是淡淡的若即若離,故存著矜持之態。果然宗敏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他在最初也怕嬌鳳含著別的用意,後來見嬌鳳對自己仍是不甚答理,心中才暗暗放去懷疑,這疑心一去,又變成亟亟的渴想,在這時候,嬌鳳對他稍加顏色,他就樂而忘形,一切都不再疑懼了。

嬌鳳就是這樣若即若離的態度,過了三天。宗敏在此一過程中,雖說疑慮盡釋,可是意馬心猿,卻再也忍耐不住,但自己覿麵還恐碰了嬌鳳的釘子,仍命那婦人二次再做說客,探聽嬌鳳的真意。

嬌鳳聞言,知時機已至,便對那婦人正色說:“樊遊擊將我從危難中救出,總算救了我的性命,人非木石,誰能無情,就是樊遊擊的這番意思,我也都明白,不過我雖是一個婦人,也懂得綱常大義。我隨穆索土司也已數年,況又生下玉驄,過去那一點夫妻情義,也不能不顧,雖然我孑然一身,此後生死禍福,都憑樊遊擊一句話,但是樊遊擊也應替我想一想,我也有我的難處,我也有我的意思,如其樊遊擊真心愛我,我還有許多心腹話,必須對他當麵講明,所以希望他能與我來麵談一次。”

婦人聽了,早笑得花枝招展地說:“你如何不早說呢?樊大老爺巴不得要跟你當麵談談心呢,這有什麼難的?從我這兒說起,就不許他不答應,準保今天晚間就來。”

嬌鳳當即點頭說好。宗敏聽了婦人的傳話,隻歡喜得他心癢難搔,等到天黑,早就蟄向嬌鳳屋裏來了。

第四章

血濺靈幃酬故主

嬌鳳此番怨毒既深,真所謂處心積慮,自然事事都考慮周密,處處都準備周詳,此時早已淨麵整容,卻並不施以脂粉,隻是淡掃娥眉,略梳雲鬢,但是已覺得容光照人。

宗敏舉目一看,見嬌鳳頭上隨便挽了個髻兒,髻邊什麼也不插不戴,隻是漆黑的頭發襯著玉雪般的麵龐,愈顯得黑白分明,雅潔到無可形容,比那些濃妝豔抹的婦女們,別具一種清秀絕俗之態。再看她身上穿一件半舊月白羅衫,下係玄黑長裙,飄然風致,清雅宜人,真如映水芙蓉,一塵不染,立刻禁不住目定神搖,愣愣柯柯的向嬌鳳叫了聲“鳳姊”。

嬌鳳聽他竟不像平時呼嫂子,改了鳳姊,心中那一股憤怒,可就大了,但麵上絲毫不露,隻略略帶了些羞赧之色,口中嚶嚀了一聲,也聽不出她還叫的句什麼。

二人便對麵坐了,旁邊那婦人怕他們有體己話兒要說,自己候在這裏,頗有不便,就悄悄地溜了出去。宗敏與嬌鳳在珠郎在日,本是常來常見的人,向不拘束,可是今天的宗敏不知怎的,竟會覺得有些局促起來。嬌鳳看了,心中說不出的惱恨,但不敢叫他看出,隻好假作觀看他物,略略側身避過。

正在此時,宗敏卻已忍不住,先開口說:“我聽說鳳姊有話要對我麵談,因此特地親來向你請教,現在房中更無外人,你不妨說吧!”

嬌鳳此時,真是滿腹酸辛都向肚裏咽下,隻有用了柔緩的口氣說:“不錯,我因聽了那婦人屢屢勸我,說你對我十分關切,你的意思,我也盡知,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兩人之間,絕不是憑了那個婦人能通達彼此的真意的,所以我請你來,想和你覿麵一談,就是為此。”

宗敏此來,本是懷了絕大的野心的,此刻又聽嬌鳳委婉訴說,真如流鶯巧囀一般,哪裏還遏止得住心中蘊蓄許久的那腔邪念,不自覺倏地立起,走到嬌鳳身邊,伸過一隻手,意思要一握纖手,稍抒愛意。

嬌鳳見他突然有此舉動,心中的憤怒陡升,恨不得立刻用刀將他劈成幾段,但這是不可造次的,隻得忍氣遏怒,忙向後麵一閃,躲過了他的輕薄,裝出含羞帶笑的低聲說:“你這是算什麼,別叫人看了笑話。”

宗敏雖不曾握著她的纖纖玉手,但目睹她嫣然嬌笑中,更帶幾分羞赧,芙蓉麵上立刻透出一絲紅暈,早就見色心迷,和傻了一樣,張著口,一句話也答不出來,略一停頓,似乎又清醒過來,忙退了一步說:“好,我退得遠些,免得你害臊。”

嬌鳳也不理他,隻向他問說:“想我如今是個未亡人,理應隨了故夫而去,多蒙你念我可憐,才救了我的命,這自然使我感激你的大德的,但你留下我這個薄命人,究竟真意何在?我先還不知道,直至你派來那婦人對我說了你的意思,我才恍然你留下我的真意。我如不允,也不過是一死,況且你於我兩次有救命之恩,我一個女人,到了這個時候,本也隻有一個死,既蒙你看重我,不但救了我,更想收留我,我自然也無話可說,說不到替丈夫守節那些好聽話,但是我與珠郎,名分上雖是個妾,卻已生有一子,珠郎相待,也素不以妾媵視我,如今我縱不能為他守節不嫁,可是不能草草的就這樣苟且從人。因為這個緣故,我覺得非請你來,與你麵談,不能解決,所以不顧羞恥,對你開誠布公地說了我心中的真意,你如真心愛我,就得聽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