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勇第五十一
大夫曰:荊軻懷數年之謀而事不就者,尺八匕首不足恃也。秦王憚於不意,列斷賁、育者,介七尺之利也。使專諸空拳,不免於為禽;要離無水,不能遂其功。世言強楚勁鄭,有犀兕之甲,棠溪之鋌也。內據金城,外任利兵,是以威行諸夏,強服敵國。故孟賁奮臂,眾人輕之;怯夫有備,其氣自倍。況以吳、楚之士,舞利劍,蹶強弩,以與貉虜騁於中原?一人當百,不足道也!夫如此,則胡無守穀,貉無交兵,力不支漢,其勢必降。此商君之走魏,而孫臏之破梁也。
文學曰:楚、鄭之棠溪、墨陽,非不利也,犀囗兕甲,非不堅也。然而不能存者,利不足特也。秦兼六國之師,據崤、函而禦宇內,金石之固,莫耶之利也。然陳勝無士民之資,甲兵之用,鉏耰棘橿,以破衝隆,武昭不擊,烏號不發。所謂金城者,非謂築壤而高土,鑿地而深池也。所謂利兵者,非謂吳、越之鋌,幹將之劍也。言以道德為城,以仁義為郭,莫之敢攻,莫之敢入。文王是也。以道德為囗,以仁義為劍,莫之敢當,莫之敢禦。湯、武是也。今不建不可攻之城,不可當之兵,而欲任匹夫之役,而行三尺之刃,亦細矣!大夫曰:荊軻提匕首入不測之強秦,秦王惶恐失守備,衛者皆懼。專諸手劍摩萬乘,刺吳王,屍孽立正,鎬冠千裏。聶政自衛,由韓廷刺其主,功成求得,退自刑於朝,暴屍於市。今誠得勇士,乘強漢之威,淩無義之匈奴,製其死命,責以其過,若曹劌之脅齊桓公,遂其求。推鋒折銳,穹廬擾亂,上下相遁,因以輕銳隨其後。匈奴必交臂不敢格也。
文學曰:湯得伊尹,以區區之毫兼臣海內,文王得太公,廓鄷、鄗以為天下。齊桓公得管仲以霸諸侯,秦穆公得由餘,西戎八國服。聞得賢聖而蠻、貊來享,未聞劫殺人主以懷遠也。《詩》雲:“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故“自彼氐羌,莫敢不來王。”非畏其威,畏其德也。故義之服無義,疾於原馬良弓;以之召遠,疾於馳傳重驛。
論功第五十二
大夫曰:匈奴無城廓之守,溝池之固,修戟強弩之用,倉廩府庫之積,上無義法,下無文理,君臣嫚易,上下無禮,織柳為室,旃囗為蓋。素孤骨鏃,馬不粟食。內則備不足畏,外則禮不足稱。夫中國,天下腹心,賢士之所總,禮義之所集,財用之所殖也。夫以智謀愚,以義伐不義,若因秋霜而振落葉。《春秋》曰:“桓公之與戎、狄,驅之爾。”況以天下之力乎?
文學曰:匈奴車器無銀黃絲漆之飾,素成而務堅。絲無文采裙禕曲襟之製,都成而務完。男無刻縷奇巧之事,宮室城郭之功。女無綺繡淫巧之貢,纖綺羅紈之作。事省而致用,易成而難弊。雖無修戟強弩,戎馬良弓;家有其備,人有其用,一旦有急,貫弓上馬而已。資糧不見案首,而支數十日之食,因山穀為城郭,因水草為倉廩。法約而易辨,求寡而易供。是以刑者而不犯,指麾而令從。嫚於禮而篤於信,略於文而敏於事。故雖無禮義之書,刻骨卷木,百官有以相記,而君臣上下有以相使。群臣為縣官計者,皆言其易而實難,是以秦欲驅之而反更亡也。故兵者凶器,不可輕用也。其以強為弱,以存為亡,一朝爾也。
大夫曰:魯連有言:“秦權使其士,虜使其民。”故政急而不長。高皇帝受命平暴亂,功德巍巍,惟天同大焉。而文景承緒潤色之。及先帝征不義,攘無德,以昭仁聖之路,純至德之基,聖王累年仁義之積也。今文學引亡國失政之治,而況之於今,其謂匈奴難圖,宜矣!文學曰:有虞氏之時,三苗不服,禹欲伐之。舜曰:“是吾德未喻也。”
退而修政,而三苗服。不牧之地,不羈之民,聖王不加兵,不事力焉,以為不足煩百姓而勞中國也,今明主修聖緒,宣德化,而朝有權使之謀,尚首功之事,臣固怪之。夫人臣席天下之勢,奮國家之用,身享其利而不顧其主,此尉佗、章邯所以成王,秦失其政也。孫子曰:“今夫國家之事,一日更百變,然而不亡者,可得而革也。逮出兵乎平原廣牧,鼓鳴矢流,雖有堯、舜之知,不能更也。”戰而勝之,修禮禮義,繼三代之跡,仁義附矣。戰勝而不休,身死亡國者,吳王是也。
大夫曰:順風而呼者易為氣,因時而行者易為力。文、武懷餘力,不為後嗣計,故三世而德衰。昭王南征,死而不還。凡伯囚執而使不通,晉取郊、沛,王師敗於茅戎。今西南諸夷,楚莊之後,朝鮮之王,燕之亡民也。南越尉佗起中國,自立為王,德至薄,然皆亡天下之大,各自以為一州,倔強倨敖,自稱老夫。先帝為萬世度,恐有冀州之累,南荊之患,於是遣左將軍樓船平之,兵不血刃,鹹為縣官也。七國之時,皆據萬乘,南麵稱王,提珩為敵國累世,然終不免俯首係虜於秦。今匈奴不當漢家之巨郡,非有六國之用,賢士之謀。由此觀難易,察然可見也。
文學曰:秦滅六國,虜七王,沛然有餘力,自以為蚩尤不能害,黃帝不能斥。及二世弑死望夷,子嬰係頸降楚,曾不得七王之俯首。使六國並存,秦尚為戰國,固未亡也。何以明之?自孝公以至於始皇,世世為諸侯雄,百有餘年。及兼天下,十四歲而亡。何則?外無敵國之憂,而內自縱恣也。自非聖人,得誌而不驕佚者,未之有也。
論鄒第五十三
大夫曰:鄒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萬方,猶無準平而欲知高下,無規矩而欲知方圓也。於是推大聖終始之運,以喻王公,先列中國名山通穀,以至海外。所謂中國者,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名曰赤縣神州,而分為九州。絕陵陸不通,乃為一州,有大瀛海圜其外。此所謂八極,而天地際焉。《禹貢》亦著山川高下原隰,而不知大道之徑。故秦欲達九州而方瀛海,牧胡而朝萬國。諸生守畦畝之慮,閭巷之固,未知天下之義也。
文學曰:堯使禹為司空,平水土,隨山刊木,定高下而序九州。鄒衍非聖人,作怪誤,熒惑六國之君以納其說。此《春秋》所謂“匹夫熒惑諸侯”
者也。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神?”近者不達,焉能知瀛海?故無補於用者,君子不為;無益於治者,君子不由。三王信經道,而德光於四海;戰國信嘉言,而破亡如丘山。昔秦始皇已吞天下,欲並萬國,亡其三十六郡,欲達瀛海,而失其州縣。知大義如斯,不如守小計也。
論災第五十四
大夫曰:巫祝不可與並祀,諸生不可與逐語,信往疑今,非人自是。夫道古者稽之今,言遠者合之近。日月在天,其征在人,災異之變,夭壽之期,陰陽之化,四時之敘,水火金木,妖祥之應,鬼神之靈,祭祀之福,日月之行,星辰之紀,曲言之故,何所本始,不知則默,無苟亂耳。
文學曰: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陰陽,四時相繼,父生之,子養之,母成之,子藏之。故春生、仁,夏長、德,秋成、義,冬藏、禮。此四時之序,聖人之所則也。刑不可任以成化,故廣德教。言遠必考之邇,故內恕以行。是以刑罰若加於己,勤苦若施於身。又安能忍殺其赤子以事無用,罷弊聽恃而達瀛海乎?蓋越人美蠃蚌而簡太牢,鄙夫樂咋唶而怪韶濩。故不知味者以芬香為臭,不知道者以美言為亂耳。人無夭壽,各以其好惡為命。羿、敖以巧力不得其死,智伯以貪狼亡其身。天災之證,禎祥之應,猶施與之望報,各以其類及。故好行善者,天助以福,符瑞是也。《易》曰:“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好行惡者,天報以禍,妖災是也。《春秋》曰:“應是而有天災。”
周文、武尊賢受諫,敬戒不殆,純德上休,神祗相況。《詩》雲:“降福穰穰,降福簡簡。”日者陽,陽道明;月者陰,陰道冥;君尊臣卑之義。故陽光盛於上,眾陰之類消於下;月望於天,蚌蛤盛於淵。故臣不臣,則陰陽不調,日月有變;政教不均,則水旱不時,螟螣生。此災異之應也。四時代敘而人則其功,星列於天而人象其行。常星猶公卿也,眾星猶萬民也。列星正則眾星齊,常星亂則眾星墜矣。
大夫曰:文學言剛柔之類,五勝相代生。《易》明於陰陽,《書》長於五行。春生夏長,故火生於寅木,陽類也;秋生冬死,故水生於申金,陰物也。四時五行,迭廢迭興,陰陽異類,水火不同器。金得土而成,得火而死,金生於巳,何說何言然乎?
文學曰:兵者,凶器也,甲堅兵利,為天下殃。以母製子,故能久長。
聖人法之,厭而不陽。《詩》雲:“載戢幹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於時夏。”衰世不然。逆天道以快暴心,僵屍血流以爭壤土,牢人之君,災人之祀,殺人之子若絕草木,刑者肩靡於道。以己之所惡而施於人。是以國家破滅,身受其殃,秦王是也。
大夫曰:金生於巳,刑罰小加,故薺麥夏死。《易》曰:“履霜,堅冰至。”秋始降霜,草木隕零,合冬行誅,萬物畢藏。春夏生長,利以行仁。
秋冬殺藏,利以施刑。故非其時而樹,雖生不成。秋冬行德,是謂逆天道。
《月令》:“涼風至,殺氣動,蜻蛚鳴,衣裘成。天子行微刑,始囗蔞以順天令。”文學同四時,合陰陽,尚德而除刑。如此,則鷹隼不鷙,猛獸不攫,秋不搜獮,冬不田狩者也。
文學曰:“天道好生惡殺,好賞惡罰。故使陽居於實而宣德施,陰藏於虛而為陽佐輔。陽剛陰柔,季不能加孟。此天賤冬而貴春、申陽屈陰。故王者南麵而聽天下,背陰向陽,前德而後刑也。霜雪晚至,五穀猶成。雹霧夏隕,萬物皆傷。由此觀之:嚴刑以治國,猶任秋冬以成穀也。故法令者,治惡之具也,而非至治之風也。是以古者明王茂其德教,而緩其刑罰也。網漏吞舟之魚,而刑審於繩墨之外,及臻其末,而民莫犯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