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兩次,同樣的情況發生了無數次,每當有這種情況時,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總會哭到深夜。
孤兒院的義工們看著心疼,卻也無計可施。
後來,夏淺到了學齡,她的病又使她無法同其他孩子一樣去上學。
她親眼看著與她一起長大的孩子們,背著嶄新的書包,一蹦一跳地向學校走去,消失在路的盡頭,她也看到那些孩子翻著學校發的新書,興奮地討論著功課。每當這個時候,她就隻能站在一邊,滿臉豔羨。
夏淺和其他孩子的生命,似乎從此轉向兩個不同的路口。久而久之,沒有上學的她越發顯得孤獨。
孩子沒有心機,自然不會主動孤立她,但其他人每一次談論有關學校的生活時,她都無法參與其中。夏淺與同齡孩子間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直到無話可說。
後來,年長的孩子都悉數離開了。與夏淺差不多年紀的孩子,要麼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庭,要麼就被資助上了大學,要麼就已經出去工作,自己獨立生活。
夏淺則留在孤兒院裏,成了一名義工。
十九歲的某天,夏淺的心髒病終於犯了。
陪孩子玩時,她突然胸悶摔倒,被送進醫院。老院長替她墊付了醫藥費,卻沒有能力更進一步地幫她支付手術費用。
按照醫生的話來說,即便做了手術,她痊愈的概率也隻有百分之二,甚至有極大的可能性下不了手術台。相比之下,不做手術,活的時間反而有可能更長一些。
一直以來,夏淺沒有朋友。她每日孤獨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她羨慕地看著醫院窗外的人來人往,一如幼年時看著上學的其他孩子。
直到認識了黑白無常,她被從未經曆過的熾烈情感衝蒙了。
黑無常就如同一隻忠犬,沒有一天不去看望夏淺。在他的悉心照顧下,夏淺雖仍舊病著,性格卻是一天天變得開朗。
她開始時常露出笑容。用夏淺的話來說,認識黑無常後這段時間,笑的次數比她前十年的笑加在一起還多。
二人很快便墜入了愛河,仿佛天生便是一對。
“我的病真的會好嗎?”夏淺又一次不確定地問道,笑容收斂,麵帶憂鬱。
黑無常拍著胸脯保證:“肯定會的!”
“可醫生……”夏淺欲言又止,最終歎了口氣。
黑無常捧起夏淺的臉,與她雙目對視,一字一句道:“你的病,一定會好!”
“嗯,”夏淺重重地點頭,“我信你!”
4.
時間快得驚人,一年的光景,轉眼便過去。
這一天終於到了,酉時一到,夏淺陽壽便盡。
當天晚飯後,她心髒病突發,痛苦地捂住胸口。幾分鍾不到,夏淺便陷入了休克,情況急轉直下,心電圖變為一條水平的直線。
“我知道自己肯定要死啦。”夏淺看著黑無常,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今生太短了,希望來生還能遇到你。”
她把手抬起,觸摸黑無常的胸口。
“謝謝。”這是夏淺昏迷前,說的最後兩個字。
黑無常吻了吻夏淺的額頭,將她安安穩穩地放在床上,先是一笑,然後眼淚不自禁地湧了出來。
醫生、護士進了病房,推著夏淺的床,向搶救室奔去。
“來生太遠,我不想等。”黑無常喃喃道,“嘁,連說話的方式都一模一樣,你還是原來的你啊。”
“三天。”
醫生出去後,白無常走了進來。他盯著黑無常的眼睛,嚴肅道:“我隻能為你爭取三天的時間。”
黑無常點了點頭,抬手向空中抓去。黑色的袍子憑空出現,被他抓在手中。他將黑袍一抖,披在身上,束魂鎖順臂上纏,藏在寬大的袖子中。
“足夠了。”他道,深吸口氣,張開了雙臂。
隨著空氣一震,黑無常身周彌漫出黑紅色的煙塵。煙塵先是擴散,然後猛地收回,聚攏在黑無常的身體表麵。
他微微一笑,衝白無常豎了個大拇指,然後縱身向上躍去,沒有任何阻礙地穿過了天花板。
一層、兩層、三層,直到醫院屋頂,他與無數醫生、病人擦肩而過。凡被那黑紅色煙塵觸碰到的人,都打了個冷戰,一瞬間如同被浸入冰水。但即便如此,也仍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存在。黑無常此時的狀態,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投射來的幻影。
太陽正漸漸落下,緋紅色的火燒雲間,一輪紅日散發著餘暉。另一邊,則星月齊升,光芒變得越發明亮。再過幾小時,黑夜就要降臨。
黑無常站在屋頂,雙足發力,猛然加速。
與此同時,夏淺被送進了搶救室。
黑無常輕盈地落在青石板上,繞開麵前的長隊,向前走去。
“咦,黑無常大人,今天怎麼有空回來?”小鬼看著遠處走來的黑無常,行了一禮。他有些詫異,依照常態,此時臨近中元,黑無常應是正忙的時候。
“辦正事。”黑無常點了點頭算是回禮。他抬頭看了一眼酆都的牌匾,徑直走了進去,沒有絲毫停留。
城中仍如尋常般蕭索,黑無常把黑袍的兜帽翻上來,遮擋住半邊臉龐,匆匆向城中走去。
入殿,躲過一名又一名鬼差的視線,撬鎖。
黑無常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沒有一絲拖遝。
他拉開判官的抽屜,裏麵是一本簿子和一支不知由何種獸毛製成的銀毫毛筆。簿子上書“生死”兩個金字,想來便是斷人生死、記載禍福的生死簿。
黑無常將其拿出,翻開,尋找著夏淺的生卒,然後提筆。
他畫去了夏淺的名字。
夏淺在重症監護室裏待了三天,最終活了下來,甚至病情逐漸好轉。明明是搶救,並未做過什麼大的手術,夏淺胸膛裏那顆心髒卻越來越強健。
全院的醫生都說這是生命的奇跡,隻有黑無常與白無常二人才知道,她的命是黑無常救下來的,冒著被發現,乃至於違抗整個地府的風險,強行逆天改命救下來的。
夏淺從重症監護室轉出的那天,黑無常帶來了鮮花與鑽戒。
“嫁給我。”
病床前,黑無常單膝跪地,將那枚戒指掏出。
夏淺愣住,然後甜甜一笑,說:“好。”
兩千餘年,黑無常第一次露出笑容。
5.
不知怎的,黑無常大婚這件事瞬間便傳遍了地府。
紙包不住火,尤其是這種八卦,從不曾藏住,總是傳得最快,即便黑無常未曾宣揚給任何人。
黑白無常從婚慶公司回到住處的時候,一個佝僂著的身影站在窗前。那身影纖細,卻給人以莫名的壓迫感。
“孟婆奶奶!”黑無常卻是麵露喜色,驚喜地出聲叫道。
孟婆聽到聲音,身形微微一震。她緩慢地轉過身來,望著黑無常的笑容,微微歎氣。
“終於看見你笑了。”孟婆有些恨鐵不成鋼,又有些心疼地道,“得兩千年了吧,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我就沒見你笑過,總是板著臉,仿佛有誰欠了你錢一樣。可……這笑容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黑無常被孟婆的目光刺痛,停住了向前的腳步。
“怎麼了?”白無常問道。
“閻王知道了你們擅改生死簿的事情,派了牛頭出來。”孟婆聲音低沉,“老身保不住你們,能做的,也就是通風報信了。”
黑白無常都呆住了。
“怎麼會……”黑無常一臉難以置信,“我明明做得天衣無縫,怎麼會被發現?!”
孟婆走到黑無常的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你們知道得還太少,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秘密,隱藏在黑暗深處。有些人,本來就是受到關注的,或許是因為優待,也或許是因為那個人的身上隱藏著不能讓別人發現的秘密。”
“而你們卻剛好觸碰了雷點。”說到這裏,孟婆的聲音戛然而止,“我已經說得夠多了,好自為之吧。”
黑無常愣在那裏,整張臉扭曲成一團。他隻覺得仿佛有重拳擊打在自己的胸膛,壓抑得無法呼吸。
“怎麼辦?”黑無常拉住孟婆,聲音顫抖,“怎麼辦?!”
6.
白無常道:“你不是說她是你的女人嗎?”
黑無常把臉隱藏在陰影之中,一聲不吭。本就一身黑衣的他,仿佛融入其中。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原本一切都沿著既定的路線行進,但不知為何,偏偏在一切都將圓滿時出了問題。
仿佛是命運的刻意安排。
“她他媽要死了!”白無常麵目猙獰地吼道,“你就不想救她?”
“可那是牛頭,鬼差中權勢最大的一個,你惹得起嗎?”黑無常開口道,“不說能不能打得過,即便可以,之後呢?你我能脫離得了地府?你難道想逃一輩子?”
“惹得起?你告訴我什麼叫惹得起?”白無常衝上前去,拽住黑無常的領子,把他按在牆上,“老子連命都能豁出去,你他媽和我說你惹不起?!”
“那可是永世不得超生,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麵對命運,你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救不救?”白無常死死盯著黑無常,麵容猙獰。
黑無常沉默了半天,開口道:“或許如常人一般投胎,如常人一般輪回,才是她最好的歸宿吧。跟了你我,還要逃亡,或許那並不是她想要的。”
“孬種。”
白無常冷冷道,鬆開了黑無常,拂袖而去。他步伐堅定,仿佛一把利劍。
天上雲層翻滾,很快便遮住了太陽,沒多一會兒,雨便要傾盆而下。
黑無常站在陰影之中,望著白無常遠去的背影,一言不發。他慢慢從牆邊滑下,坐在地上,捂住雙頰。
三小時後。
醫院之外,電閃雷鳴,狂暴的雷撕碎雨幕,裂開天空。白衣的鬼差佇立在門口,一夫當關,擋住了成千上萬的陰魂。
他的身後大門緊閉,這種天氣不要說是行人,馬路上就連車輛都沒有。
門後,一個小小的人影趴在玻璃上,緊張地望著外麵。有霧氣在她的口鼻處形成,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她的容顏。緊張的汗水自女孩額頭沁出,滴落在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