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師(2 / 3)

“取宣紙!”老人揚聲。

羅娑雙手顫抖著取來宣紙,將其放在梨木桌上,展平。

老人低喝一聲,凝氣、沉腕,毛筆揮灑。毫尖觸及紙麵,墨跡深深透入其中。一杆紫毫如泰山般穩,留下鋒芒畢露卻不失雋秀內涵的痕影。

忍!

羅娑看去,那字直入目裏,一瞬間,竟覺得雙眸都隱隱刺痛。

老人放下筆,坐回藤椅,合上雙眼。他的呼吸越來越慢,最後歸於沉寂。

5.

找師父算命的人,綽號叫太子,是個金融天才。他年紀輕輕,便已擁有億萬家財,據說出手投資的每個項目,都能得到不止一倍的收益。

師父的葬禮上,那個西裝革履、英氣逼人的男人也來了。他先是在師父的遺像前拜了三拜,上了一炷香,然後找到了羅娑,站在他的麵前。

羅娑與太子對視的那一瞬間,出了一身冷汗。太子眼神太過鋒利,如一匹獨狼,瞬間擊碎了羅娑的心理防禦。

“你是李宏秋的徒弟?”太子開口問道,“聽他和我說過很多次了,果然一表人才。”

他明明比羅娑還矮一頭,但羅娑卻感覺自己受到了俯視。這種感覺讓他很難受,尤其是配上太子的眼神,甚至,羅娑想硬氣一點,都硬不起來。

“你的師父很厲害,幫了我很多忙,我一直挺佩服他的,隻可惜走得太早了,我們之間的協議還沒完全達成。”太子搖了搖頭,語氣卻沒有一絲惋惜,“你幫我算兩卦吧,我會給你相應的報酬。”

“不算。”羅娑生硬地拒絕。

太子似乎沒料到自己會遭到拒絕,眼神中透出細微的訝異,然後搖了搖頭。

“你會算的。”太子的嘴角揚起殘忍的微笑。

當天晚上,羅娑一如既往地等待著妻子買完菜回家,但久久沒能等到。他換好衣服準備出門尋找時,家裏的電話突然響起。電話接通,太子的聲音自其中傳出,一瞬間,羅娑的心猛然一沉。

“我說你會算的。”太子笑著,重複了幾小時前說過的話。

身不由己。

羅娑突然明白了這四個字的意思。他不知道師父究竟受過什麼威脅,但他能想象得到,那個一身傲骨的老人,也曾如他現在一般無助。

若不是窺探命數的同時也會消耗自己的生命,太子給他的條件,其實不能說不好。安安全全地將妻子送回來的同時,金錢、社會地位也一樣不會虧他。

但榮華富貴再多,沒命享受又能如何?

師父在為其算命的時候,並未告訴太子這會折損陽壽。大概他也知道,即便說了也免不了受到威脅。

用自己的命去換妻子的命,這是不對等的交易,但羅娑還是同意了。他說:“隻要你放了她,想算什麼,我都給你算。”

太子還算守約,第二天清晨便放了羅娑的妻子。他絲毫不擔心羅娑會違約,到了他的高度之後,很多事情都變得簡單,即便是這次綁架,也隻是為了讓羅娑知道自己有如此的能力而已。

再綁架一次類似羅娑妻子這樣的普通人,對他而言易如反掌。

但羅娑萬萬沒想到,妻子會自殺。

她從太子那裏出來之後,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市裏最高的那座電視塔,徑直躍下,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是我害了她。”羅娑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湧出。這個即便麵對黑無常都絲毫不怵的男人,此時卻哭得像個孩子。

羅娑知道消息的時候,他的妻子已經躺在了冰冷的太平間裏。她抱了必死的決心,那座電視塔實在太高,以至於她在落地的瞬間,就已經確定救不回來了。

“她知道我是在用命去換,她不願意連累我,於是出此下策。”羅娑歎了口氣,從衣袋裏掏出盒煙,抽出一根將其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羅娑安葬了妻子,一月之內,身旁最親近的兩個人,都離他而去。他在精神幾乎崩潰時,卻又一次接到了太子的電話。

仍是相同的套路,隻不過這次被拿來威脅的,變成了羅娑的兒子。

“我跟他說,他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他。”即便事情已經結束,說到這裏時,羅娑仍是雙目赤紅,咬牙切齒。

“就看他有沒有命來拿了。”

仇恨與痛苦的氣息自羅娑身上散出,在空氣中蔓延。原本在二樓趴著睡覺的小狐狸感受到一絲危險,猛地驚醒,一躍而起。它渾身毛發倒豎,謹慎地盯著羅娑。

6.

忍。

羅娑想起師父留給他的那幅字,那是心字頭上一把刀,那是師父奉行了數十年的東西。很多事情他都忍下來了,為了更重要的東西,甚至賠上了自己的命。

但還有很多東西不能忍。

羅娑掛了太子的電話,站在靈堂裏,看著師父的照片,不禁想哭。

曾經鮮活的人,永久留在了相框之中。他不再能哭,不再能笑,不再能對羅娑講那些使其厭煩的大道理,而是僅僅定格在那一瞬間,再也不能延續。

羅娑摸遍了全身,也沒能找到煙。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坐在師父的照片前。

“人這一生,總共就那麼幾樣財富。為了保全其中更重要的那個,就要舍棄稍差一點的那個,這是您告訴我的道理。您曾經說過,這是數代祖師爺傳下來的。

“但我發現其中有個錯誤——若是所有稍差一點的財富都被奪走後,那些貪婪的人還想要下一個,怎麼辦?”

“其實沒有更重要的那個,所有的一切,都很重要啊,師父。”羅娑歎了口氣,“無論是我的命,還是您的命,或是其他什麼東西,都一樣重要。即便要舍棄什麼,也應該是為了得到,而不是為了保全。”

“因為從你退後的第一步起,你每退一步,你的敵人就會向前逼近一步。直到你無路可走,站到懸崖的邊緣。”

“師父,您錯了。”羅娑自語,“忍不是妥協。”

他站了起來,狠狠地攥緊了拳頭,似是給自己打氣般地重複道:“您錯了,師父!”

當你真正下定決心的時候,心上的那把刀,就是刺穿敵人最好的武器。它蘊含著你的一切意誌,也將傾瀉你所遭遇的全部不公。

黑無常坐正了身子。這一瞬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麵前這個男人狂傲的氣勢。這氣勢磅礴恢宏,像是殺伐果斷的君王,拔出了裁決敵人的劍。

“誰說算命師殺不了人?”羅娑笑道,“我剛才說了,舍棄,應當為了得到。作為一名算命師,隻要我不怕失去,這天下,沒什麼我不能得到的。我隻恨領悟得太晚,負了我的妻。”

羅娑打理好妻子的後事後,主動聯係了太子,為他算了一卦,具體地幫助其規劃了發展的道路。

就連太子自己都有些吃驚,前段時間還表現得異常硬氣的羅娑,為何突然轉性。他絞盡腦汁,最終也沒找到原因,隻得當成是羅娑自己在僅剩一位親人後,終於知道了識相。

最初幾次小心翼翼後,大筆財富湧入太子的腰包。他憑借著羅娑的能力,在股價最低時,收購了幾家前景極好的公司,賺得盆滿缽滿。

見羅娑還算忠心後,太子倒也放心把事情交到他手裏安排了。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羅娑很早就起了床,他走進浴室,細致地將身子擦洗幹淨。然後刮了胡子,戴上婚戒,穿上結婚時穿的西服,走到靈堂,給妻子與師父各上了三炷香。

羅娑立於靈堂,合上雙眼,久久不語,似是在祈求什麼,又似是在計劃什麼。待香已燃過半程時,他才終於睜開了眼睛。

陽光穿過窗子,灑在室內的地板上。亮斑反射著光芒,照在羅娑身上,帶給他一絲溫暖。

在臥室裏的孩子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麼,他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完全不似平常般哭鬧。羅娑先做了妻子最愛吃的皮蛋瘦肉粥,自己吃飽,然後又給孩子衝了奶粉,喂食、哄他睡著。

一切都做完後,羅娑走向了書房。那是整間屋子的“眼”,布置了很多陣法,師父每次算命,都要在那裏進行。

羅娑站定,點燃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尼古丁在他的肺髒間流轉,身體裏的所有鬱氣混著煙霧排出。

煙頭落在地上,被羅娑一腳踩滅。

然後,他渾身緊繃,出手。

四寸高的卦筒在羅娑的手中翻轉,留下道道殘影。一支又一支玉石卦簽從竹筒中飛出,旋轉,帶著狂暴的勁道生生插入梨木台麵,仿佛判官斷案的令牌,又仿佛戰士手中能斬開一切的長劍。

全封閉的空間,卻突然產生了道道氣旋。它們不斷地穿梭流轉,發出呼嘯聲。書房中的書被風吹得打開,書頁不斷翻動,發出唰啦啦的聲響。

卦簽的頂端開始閃爍著暖黃色的微光,時隱時現,如同夏日星辰。

羅娑左手捏訣,右手則屈指探出,彈動卦簽。每支卦簽仿佛都牽動著一根無形的琴弦,手指接觸時,竟然發出了似古箏音色的不同聲調。

隨著彈動的速度愈來愈快,卦簽通體變成金色,震顫起來。梨木台麵與其接觸的位置開始焦黑,絲絲白煙飄出,在羅娑躍動的手指間纏繞。

古箏聲音升至最激昂處,所有卦簽震顫的頻率重合在一起。道道裂痕自卦簽與台麵接觸的地方蔓延出去,如同蛛網,有金色的光在其中明滅。

“開!”羅娑怒吼。

梨木台麵大綻光芒,然後,轟然倒塌!

生命的光華從羅娑的身體中流出,如同金色的綢緞,鑽入卦簽。

羅娑後退了數步,倚在書架邊緣,才堪堪站穩。這一瞬間,他仿佛老了數十歲,一頭黑發全數化為雪白。

靈魂的振奮卻填補了一切空虛。

卦簽的光芒散去,漸漸轉冷。在羅娑的注視下,一支又一支碎裂,化為齏粉,在空氣中飄散無蹤。

這筒傳承了不知幾千年的卦簽,終於壽終正寢,完成了它們的使命。

羅娑看著周圍的一切,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盛,最後不禁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眼淚卻不斷地湧出,直至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