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貨!”那個首領模樣的男人握住神使的臉仔細端詳,而後向屬下發落,“這麼漂亮的臉蛋,砸壞了可損失好一大筆金子!”
我能看見血流從祂的後頸緩緩滑過皮膚,心中一陣禁繃。
這都是我的錯。
我知道影衛就在不遠處,。正當我準備張口時,看到祂動作極微弱地搖了搖頭。
“這個丫頭怎麼辦?”一個男人扯著我的頭發向後拽,“礙手礙腳的,埋了算了。”
我當時其實應該感到害怕的,但是我來不及反應,對方就已經高高舉起刀子。
在寒光穿破我喉嚨之前,我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澆了我滿頭滿臉。
神使硬生生扯斷胳膊掙脫了桎梏,祂向外冒血的身子擋在我麵前,那把銀刀紮透了祂的小腹。
祂雲淡風輕地吐了一口血,往前走了兩步好讓刀子滑出。
破敗的衣衫下,劃開的皮膚和肌理快速愈合,直到嶄新如初。
“諸位。”祂站在遍地血泊中,卻宛如一個新生兒。祂轉過身向著臉色蒼白的一行人,道,“如你們所見,我並非常人。無論你們嚐試多少次我也無法死去,又何苦花費這個功夫。”
山冦落荒而逃,神使還不忘在他們喉嚨裏塞了個噤聲咒。
我仍然摔坐在地上,祂俯下身,用襯衣幹淨的布料擦拭著我臉上的血汙,我忍不住伸出手,顫抖著撫摸祂似乎毫發無損的小腹。
祂聲音極輕柔:“嚇到了?你看,神使也許與怪物無異……”
我哽咽:“你,難道不痛嗎。”
祂將我扶起來,我們一路往森林外走。
“痛多就習慣了。”我們坐在夕陽色包圍的一塊石頭上,祂聲音飄渺如煙,天真又殘忍,仿佛在訴說千裏之外的另一個人的事。
在祂的轉述中,我終於聽到了祂過往的百年是如何度過,不得解脫。
白天祂耗費精力神力精力,評估王城絡繹不絕的人的請願並滿足。夜晚是人的醜惡的遮羞布,早已經變質的教廷畏懼神而渴望神的力量,利用著神不可傷害世人的鐵律,肆無忌憚地在祂身上實驗,試圖從祂的血液、器官中拆分得到祂的力量,計算祂的再生速度,估量祂的剩餘價值。
神使沒有柔軟舒適的床,不需要一日三餐。祂睡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從一場又一場失敗的實驗中走下來,走進祂的華服,走進祂柔軟的高座裏。
祂吃著人類的貪婪、懊悔、腐爛,又回饋給繽紛的蝴蝶,說:“向我許願,挖空我,
然後放過我吧。”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祂厭惡那群以保護之名寸步不離的影衛,因為他們知道世上沒有東西能殺死神使,他們隻是不允許祂逃走。
我的神使不是被神明偏愛的孩子,
祂才是一個真正的棄子。
而悲哀的是,祂自己也接受了這個事實。
當祂以極平淡的語氣訴說完這一切後,
連黃昏都用黑雲為巾,掩麵而泣。
無盡的黑暗與雨水籠罩在我們身上,我感到徹頭徹尾的冰冷,那是一種直抵骨髓的寒。
神使輕輕說:“你長出角了。”
我長出角了。
原來世上最大的魔力源不止來源於愛,更有仇恨與哀愁。這些晦暗不明的陰霾積攢起來,填滿我的心肝脾胃,最終——我在無盡的愁苦的深淵裏,長出角了。
祂受過的苦痛喂養了我。
我如今也是一隻通體雪白,美麗無比,如夜中流星般的獨角獸了。
這不諷刺麼?
“今晚太冷了。”祂撫摸著那個新生的螺旋角,雨水落在祂的臉頰上,仿佛是在滴代替祂哭的淚水,“我們回家吧。”
05
窗外雷雨大作,我一夜無眠。
我從未想過角的到來如此輕易,又如此沉重,。它是在陰雲密布中到來的,在我的神再一次流血滿地後才到來的。
而我曾經無比渴望擁有的力量,如今都顯得像個笑話,這。力量讓我過分清醒,甚至連夢都做不出來。
祂也是這樣,在清醒的疼痛中度過了一千日夜嗎?
第三天,也是神使假日之末,反而是我來遲。
我到時祂已經坐在位置上,而那幾位隻在第一天短暫出現的白袍人站在祂身邊,似乎在譴責祂這兩日無法無天的作為。
那一瞬間,我幾乎想用我新長出的角捅穿他們。
如果祂是空的,我應摘空他人來填滿祂。
可在我有所作為前祂注意到我,微笑遣散了旁人:“我的假日縮水了,吃過早飯就要回王城。倘若以後有機會……”
我搖了搖頭:“神使不可輕易許下完不成的諾言。”
祂看了我一會兒,眼神聚焦在我的額前,突然開口:“你知道嗎?你的角,當時是我刻意不畫的。”
我有點驚訝地抬頭:“為什麼?”
“在人的傳說故事裏,獨角獸極稀有珍貴,血液可入藥,角可以解毒。人們用處女為誘餌,獨角獸隻會為她們的氣息來到,並且枕在她們膝上睡覺。這時候,捕獵獨角獸就變得極容易。百年前有一隻獨角獸就是這樣死去的,他的角變成了國王的酒杯。”祂娓娓道來。,
“我那時太天真。隻是以為這樣,就可以不讓你和那些少女成為工具。”
我讀懂祂未出口的話:
我不想你們重蹈覆轍,
我想你隻為自己而活,。
做一匹短暫而快活的銀白色小馬。
使團的其他人再一次進來,畢恭畢敬地提醒時間到了。
祂最後深深看了我一眼,在眾人簇擁裏坐進了那輛車,。
正如同來時一樣靜謐,一樣神秘,一樣一襲勝雪白衣。
隻是我知道,那白不久後就會被紅色塗滿,祂的假期結束了,又要回歸牢籠裏。
我仍然久久震驚於祂的話。
原來自始至終,我都是在一個人能給出的最美好的寄望中誕生的。
我不是神使撂筆的棄子,而恰恰相反——,
我是因為愛而失去了代表力量災禍的角。
等到那一抹流金色滑過窗口,我才忽然意識到,
顛倒我多年來的觀念,帶給我無盡溫柔的人就要離開了,不久後他將被帶進爾虞我詐的王宮,有高高的圍牆和重重士兵把守,而真正禁錮祂的是人們的貪欲,一把無解的鎖。
天呐,這千年來,竟然沒有一個人為祂需要嗎?
我也許再也見不到祂了。隻有靠著那個祂留給我的墜子,感受祂在千裏之外的夜晚是如何痛苦喘息。
在我的大腦處理悲傷之前,
我的身子顯然更快一步。
在老板娘小兒子雜碎碗的“哢嚓”聲中,我感到身體變得輕快無比。
我自由變幻,如煙般滑過窗口,如閃電般追平了駛向遠方的馬車,
衛兵的長槍奈何不了我,我感覺不到分毫疼痛,我隻是跑著,跟隨著車隊。
馬蹄聲的增加逃不過神使的耳朵,車廂一陣喧鬧後祂推開車窗,毅然探出大半個身子。
我能感覺到祂的手溫柔拂過我的臉頰和鬈發。
我問他:“什麼願望都可以向你許嗎?”
祂說:“當然。許個願吧。”
我說:
“我要你用餘下的所有力量,從神降職為一個普通人。
這是我的願望,你無從拒絕。”
從祂眼波流轉,終於可以流下眼淚時我就知道,這個願望是行得通的。
祂繼續問:
“即使變成普通人後,受到刀刺火燒會受傷?即使變成普通人後,會變醜變老?會因愛與別離痛哭?”
“即使。”
我的神使在話音落下瞬間失去力量,祂變成了他,無法再在顛簸的馬車上以這樣的危險姿勢站住腳。
他在坐回車廂和跌出馬車裏選擇了後者。
而在摔斷脖子前,
我接住了他。
06
這座邊陲小鎮名聲大噪,不僅因為風景優美,居民純樸善良。
更是因為那一天——,
世上僅有的獨角獸來過這裏,接走了一位平平無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