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我救了你的命。”
“你想要什麼?”
“以身相許。”
01
三個月前。
李家曾是玉堂有名的大戶人家,一路追溯上去,祖上在明清兩代都做過官。李家的大兒子幾年前發跡了,生意越做越大,在C市安家落戶之後見老父親一人在老家守著大宅院過意不去,於是把李老先生也接到了C市。
後來李老先生下台階時不小心摔下樓梯,中風癱瘓在床。
今年老先生八十大壽,李家宴請賓客,兒女們知道他心中想念以前在玉堂生活的日子,特地花大價錢請了當地原汁原味的戲班子過來給老先生唱一出戲。
廖小晴收到這份邀請時正在理發店裏做造型,滿頭的塑料夾子,一激動撐著掉漆的皮椅扶手站起來,喜笑顏開:“還有這樣的好事?”說著立即去通知戲班子裏的其他成員。
頭一個就得告訴謝棠。
廖小晴挺喜歡謝棠這小姑娘,長得漂亮,腦袋瓜聰明,透著股機靈勁兒,關鍵跟她聊天的時候心裏還舒坦。廖小晴常常能在謝棠身上收到一兩分恰到好處的奉承和溫暖,她是班主,謝棠巴結她是應該的,妙就妙在謝棠說話和行動從來不會讓人覺得反感。
總而言之,曾經走南闖北見過無數形形色色的人的廖小晴覺得,謝棠是個特別的存在。
謝棠正坐在屋頂上吃泡麵,康師傅老壇酸菜,裏麵臥了一個溏心雞蛋。屋內也是難得的安靜,黃秀娘家的親戚結婚,謝財友和謝磊也一起跟著去了,平常雞飛狗跳的家裏隨著他們離開的關門聲清靜下來。
謝棠決定享受這一刻。
秋天傍晚的天空被夕陽暈染成很美的煙藍色,雲層的邊緣被淺金色勾勒著。對麵天台上那株種在舊瓷盆裏的月季原本以為已經枯萎凋零了,誰知道今天見又重新煥發了生機,開出了花骨朵。
謝棠用筷子轉著圈把泡麵卷起來,一口包進嘴裏。
廖小晴從對麵樓下的理發店裏鑽出來,竭力仰著頭:“小棠,來生意了!”
理發店的小老板說:“你該喊謝棠接客嘍。”
廖小晴摘了腳底板的拖鞋反身一扔,狠狠砸過去,小老板沒來得及躲開,胸前留下一個明顯的灰白色鞋印子。
“潑婦啊!”小老板大叫。
眼看著廖小晴就要追上去揪他耳朵,謝棠已經抱著泡麵碗跑下來了,興致勃勃地問:“小晴姐,什麼生意呀?”
廖小晴這才饒過小老板,笑眯眯地招呼謝棠過去跟她耳語,把李老先生壽宴的事情說了一遍。
小老板耍賤湊上去偷聽,這次用不著廖小晴動手,謝棠率先把他一腳踢開了。
“潑婦紮堆嘍!”小老板嚷嚷。
出發去C市的那天天氣不太好,煙雨朦朧,謝棠收拾出來一個行李包的東西,拎上就走。她昨晚跟謝財友提過一嘴要出門,就算交代了。
這會兒時間太早,謝財友跟黃秀都還沒起床,謝棠好巧不巧撞上了昨晚在網吧通宵才回來的謝磊。
兩人在門口碰麵,一個化了得體的妝準備出門,一個因為熬夜蓬頭垢麵、臉色蠟黃。
誰看誰也不順眼。
“喲,出去啊?”謝磊張嘴就是一股嗆人的煙味。不過謝棠連眉頭都沒皺,徑直往前走,沒往他身上多看一眼。
受到忽視的謝磊罵罵咧咧地嘀咕著,不知道罵了什麼,謝棠沒搭理。大概見她沒有任何動靜,謝磊接著又不甘心地吼了一句:“你不是想知道小蓉的消息嗎?”
幾乎是條件反射性的,謝棠的耳朵一聽到這個名字,腳步就停住了。
她回頭看謝磊。
謝磊得逞,把毛糙的黃色頭發往後捋了一把,幹澀無神的眼睛裏忽然迸發出一絲光亮,期待著下一秒謝棠就過來求他。
誰料謝棠也就頓了頓,然後就走了。
謝磊氣急敗壞地在她身後喊:“你還有沒有良心?你是不是不想管小蓉的死活了?”
謝棠瀟灑地朝他揮了揮手,心想,要是再信你,我就是個傻子。
你大聲喊了三遍狼來了,獵人也就不信了。
從小到大,謝棠被騙的可不止三次。
清晨出發,戲班子一行人到達C市時已經快正午。
李家的老宅鄰近市郊,在C市穹雲山的半山腰。聽說那一帶幾十年前是窮鄉僻壤土匪窩,後來卻成了寸土寸金的富貴地。現今住在那裏的人家,都是赫赫有名的。
謝棠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一路看著公路兩岸的風景,大片暗綠色的常綠樟栲林在秋雨中寂靜地駐守著,烏雲漸漸聚攏,天好像要塌下來一樣。
道上車輛很少,隻有他們這輛黃色小中巴車孤零零地在路上行駛著。
車裏倒是很熱鬧。
車內空間小,大家坐得擁擠,你挨著我我挨著你,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李家老爺子的事,還有李家兒孫們那些傳得真真假假讓人分辨不清的緋聞。
幾個人裏頭還有從來沒來過C市的,好奇得緊,商量著等在李家唱完戲之後一起出去玩。
有人撞了撞謝棠的胳膊,問她:“一起去?”
謝棠回過神來,問:“去哪兒?”
“西寧街呀。”這是比較有名的去處,大家都知道的。
從穹雲山的李家去西寧街,開車至少得四十分鍾,太遠了。謝棠不想折騰:“不去了。”
“去嘛去嘛,”旁邊的女人拉她的手,“難得過來一趟,多好的機會,不去太可惜了。”
長時間坐著沒法活動,謝棠雙腿屈著伸展不開,有點兒麻了,她揉了揉小腿肚:“不去,沒什麼好玩的。”
“你怎麼知道?你都沒去過,就說不好玩。”
“我去過。”謝棠說。
“什麼時候?”
“小時候。”她含糊地說。
“真的假的?”對方不太信。
大家都是一個地方長大的人,家也相隔不遠,也算相互知根知底的,這車上的每個人都知道謝棠的家庭情況特殊,她是跟著叔嬸一家生活的,黃秀對謝棠苛刻,當年帶著謝磊去趟遊樂場也不一定會捎上謝棠,何況帶她去C市。
謝棠捏了捏肩膀:“西寧街入口第一家是個火鍋店,火鍋店旁邊挨著書吧,書吧進去其實是家酒吧。晚上不下雨就會有兩兄妹在火鍋店斜對麵的地鐵口賣唱,哥哥唱得最拿手的歌是《紅日》,妹妹隻會搗亂唱《小邋遢》。”
其他人聽得驚訝,隻有副駕駛座上的廖小晴表情沒有多大的變化,回過頭來叮囑:“到了李家都給我注意點兒,隻管唱好戲,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行,別給咱卿歌戲班子丟臉麵、砸招牌。”
有幾人麵麵相覷,謝棠把下巴擱在撐起的手掌心上,又轉頭去看風景。
李家負責接待他們的人比想象中要熱情許多,彬彬有禮,茶飯招待周到,沒出一點差錯。
唱戲要到晚上,天黑以後,廖小晴跟兩個嘴甜會說話的戲班子成員去見了李家的主人,謝棠沒在其中。她在廳堂裏坐了會兒,感覺到悶,就出去透氣。
李家占地麵積很大,她方向感不好,兜兜轉轉,沒多久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結果是廖小晴先找到她,拉著她就走。
“你跑哪兒去了,我到處找你!”廖小晴氣喘籲籲的。
“找我幹什麼?”謝棠疑惑地問。
她說話時偏了偏頭,一頭長發如瀑披散在背脊上,有幾縷順著臉頰滑落。帶著點兒疑問的眼神在雨霧天裏看上去蒙蒙矓矓的,跟加了層濾鏡差不多,總有種說不出的好看。廖小晴也忍不住多看兩眼,看完又在心裏歎氣,覺得謝棠這張臉也太容易給她招惹麻煩了。
這不,事情就找上門來了。
“李老先生要見你。”廖小晴說。
“見我?”謝棠仍然沒聽明白,“見我幹什麼?”廖小晴不是帶著兩個嘴甜會來事的去打過招呼了嗎,沒有理由特地再把她叫過去。
廖小晴沒再說話,意味深長的眼神讓謝棠看不太透,她替謝棠理了理頭發:“問那麼多幹什麼,你跟我走就是了。”
與此同時,謝棠衣服口袋裏的手機連著響了好多次,掏出來一看還是謝磊在糾纏,謝棠幹脆把他拉進了黑名單。
前麵的廖小晴腳步慢了下來,謝棠渾然不覺,踩著了她後腳跟,鞋子直接掉出來。廖小晴一個踉蹌,謝棠這下倒是眼疾手快地去扶廖小晴,反被廖小晴揪了一把:“死丫頭,你走路不看路啊!”
謝棠吃痛,將手機塞回口袋。
廖小晴鄭重其事地說:“待會兒見了人,機靈點兒。”
謝棠點頭。
她們上了層台階,往走廊盡頭的一間房去。
還沒敲門之前,隔著厚實的門板,謝棠就聞見了一股濃鬱的中藥味,清唱的《江南小調》幽幽地往外飄。
聽得謝棠心裏頭一陣詫異。
廖小晴已經推開門,帶著她走進去。
麵前竟還有一道高高的門檻,謝棠不留神差點兒被絆倒,藥味混合著香熏味異常洶湧地撲鼻而來。
眼前的房間布置得像上個世紀官宦人家的臥房,與李家其他的裝飾布局格格不入,偏偏就這樣突兀地存在著,沒有人敢質疑。格子窗,太師椅,最惹人注目的是中央占地麵積很大的三簷六柱鏤空立體雕花大木床。白床簾分向兩邊被黃銅鉤子吊起,床上的被子向上突起,床頭靠坐著一個老人。
謝棠對上那雙混濁的眼睛。
那雙眼睛看她的時候讓人感覺不太舒服,很快,她移開了視線。
她不自覺地往廖小晴身邊靠近半步,向後躲了躲。她知道這就是大家口中的李老先生,這副模樣,與她想象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截然不同。
房間裏有李家的大兒子李遠瞻和二女兒李瑩然。站在床前唱《江南小調》的陌生女人看上去年紀不大,跟謝棠差不多,歌聲已經停歇,她似乎正在猶豫還要不要接著唱下去,直到老人擺擺手,她就如蒙大赦般走了。
廖小晴將謝棠介紹給李家人。
李瑩然攬著謝棠的肩,將她帶到床前,對老人說:“你不是要聽人唱戲嗎,現在把主將給你請來了,玉堂的,原汁原味的。”
當場清唱,謝棠平日裏也不會放不開,隻是今天這環境總讓她感覺到有點兒別扭。
離床沿站得越近,那股藥味就越濃,其中還夾雜著股怪味也越發明顯。謝棠猶疑不定,廖小晴朝她使眼色催促著。
今兒她不唱,大概不好走。
謝棠隻好轉頭麵對床上的老人,悶聲詢問:“老先生想聽什麼?”她的視線依舊不敢落在那張褶皺的布滿老年斑的麵孔上。
“你……”先是冒出來好長一段氣音,再艱難地擠出一個字,聽得覺得十分費勁,如同跋涉了遠路突然停下來一時還緩不過來的人又張了張嘴,“你最會唱什麼?”
謝棠答:“《收薑維》。”
她原本在忠武祠裏唱得最多的就是《是我錯》,唱得最多,自然也就最擅長。但她多了個心眼兒,尋思著一般老先生們都愛聽家國天下經典傳奇勝過那些兒女情長的橋段。
老先生點了下頭,意思是讓她開始。
謝棠清了清嗓,唱了起來:“四千歲你莫要羞愧難當,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想當年長阪坡你有名上將……”
她眼睛平視前方,看的是白牆上虛無的一點,因而沒看見床上的老人在搖頭。直到李家的二女兒李瑩然抬手阻止,謝棠才發覺,立即收了聲。
謝棠問:“怎麼了?”
老人搖頭,緩慢地說:“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