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棠不明白,這說話都能聽清,唱曲兒怎麼會聽不見。
李瑩然跟她說:“你離得近一點。”
謝棠往床頭的方向挪了一步,繼續張口接著方才斷掉的地方唱:“如今你年紀邁發如霜降,怎比那薑伯約血氣方剛?”
老人再次搖頭。這次謝棠瞧見了,她主動停了嘴,微微彎腰低頭詢問:“您還是聽不見嗎?”
尾音未落,被褥之中伸出一隻枯瘦幹癟的手牢牢拽住她的幾根手指,攥在掌中揉捏了兩把。
謝棠頓時驚起一身雞皮疙瘩,將手往回抽。
老人的力氣並不小,她第一個動作竟然沒能成功掙脫。
肩膀被人壓了一記,謝棠怔怔回頭,是李瑩然將手搭在上麵,一臉輕鬆仿佛沒有看見眼前無聲的拉扯與爭執,什麼也沒有發生。
“怎麼不繼續唱了?”李瑩然若無其事地問謝棠。
謝棠的眼睛望向屋內其他幾個人,全裝聾作啞,熟視無睹的模樣。她強忍住那股惡心,覆在手背上像黏蟲一樣甩不開的老人的手已經開始往她的袖口裏探入。她壓抑住快要爆發的情緒,不怒反笑:“這讓我怎麼唱?”
“好熱鬧。”一道低沉的男聲橫插進來,帶著幾分戲謔的意味。
半掩的房門被徹底推開,門口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個陌生男人,也不知道他已經將這場鬧劇看了多久。他穿鐵灰色西裝,很高的個子,一雙深邃的眼睛含笑望過來,視線定格在謝棠被握住的那隻右手上,眉頭向上挑了挑,還朝床上的壽星公輕鬆打趣:“老先生好興致。”
謝棠頓時將這人劃分去了李家那方陣營,心道,一丘之貉。
估計是大有來頭又與李家熟識的人物,李遠瞻與李瑩然雖然比來者年長許多,卻主動迎上去打招呼,十分熱情。
“你剛才是不是撿到了一支鋼筆?”男人轉過頭問謝棠。
謝棠一怔,對上他的眼睛,才明白過來他在問自己。
“筆身純黑色,筆蓋上有條金線。有人說看見你撿了。”他語氣篤定,跟親眼所見差不多。
謝棠被說得雲裏霧裏,她沒撿到什麼鋼筆,又怎麼會有人看見她撿了?不過轉瞬,她又明白過來,順著他的意思說下去:“是我撿了,看著很貴重就先收起來了,準備等下托人去找失主的,鋼筆現在放在我外邊的一個包裏。”
男人點了點頭,客氣地說:“勞煩帶我去拿。”
謝棠感覺到纏在手上的桎梏鬆了,老人終於放開了她。她不動聲色,領著陌生的男人走出這間爛淤泥潭似的屋子。
謝棠感覺得到身後如影隨形的壓迫感,男人落後她半步,兩人的腳步聲幾乎重疊到一起,她聽在耳朵裏,又多了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長廊外嘈雜的人聲被遠遠隔開,不複存在,眼前這方天地就剩下她與他兩個人。
秋風席卷著庭院中的落葉在半空飛舞,一點碎屑飛撲進謝棠眼中,她慌忙眨了下眼睛,刺痛的感覺立即催生出了淚意。
停下腳步,麵前的景象變得模糊,她眼眶通紅,兩行淚珠子連成串直往下掉。
程越珩一低頭,看到的就是她這副模樣。
“怎麼哭了?”他聲音困惑。
謝棠沒來得及解釋說眼睛進了東西,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多半因為剛才在老人臥室發生的事情。他慣常不太會安慰人,也沒那個耐心,這會兒又或許隻是心情好,他順手摘掉了嵌進她發間的泛黃梧桐葉,指間帶起了幾根細軟的長發。
“別哭了。
“以後學著機靈點兒,女孩子太容易吃虧了。”
謝棠一邊揉著眼睛,詫異地仰頭看他,蒙矓淚眼中映出一張英俊清秀的臉。簷外的天幕上堆疊著麵粉團發酵似的雲朵,天光暗淡卻輕柔,連同他說話的語氣,一並不可思議地變得溫和起來。
02
廖小晴在竹林旁找到了謝棠,叫她。
第一聲謝棠沒應,手裏折了根樹枝在地上挖洞,老半天也隻刨出來一個小坑。
“生氣了?”廖小晴走到了跟前。
謝棠不能再裝作沒聽見,口是心非道:“沒生氣。”
“沒生氣我打你電話你不接?”
“手機沒電了。”剛說完,手機發出收到微信的提示音,像要故意當麵揭穿她。
廖小晴笑了笑:“還說不生氣呢……怪我把你帶到老先生房間去?”
“他也配稱老先生,就該叫老不死的。”謝棠扔掉樹枝,拍拍手心站起來,“還有他的兒子女兒,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廖小晴深表讚同:“你總以為玉堂是個淤泥灘,可外麵的世界又能有多好?多的是豺狼虎豹。”她笑了笑,“今天這事兒還真不能怨我……李家老頭兒要看我們的演出照片,我從手機相冊裏麵翻出來幾張給他看,他一眼就相中了你。這不,說要親眼瞧瞧,一辨真偽,看是不是真有照片上那麼漂亮。”
廖小晴說著給謝棠遞了一支煙。
謝棠接過來,這就表示真的不生氣了。她最識時務,隻要還想在戲班子裏混下去,就真沒必要同廖小晴置氣。
再說,也確實犯不上。
“你剛剛……”廖小晴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情形,“要是使了狠勁也是能掙脫開的,分寸都掌握在你自己手裏。”
“是。”謝棠點了下頭,“我知道,隻是見老頭兒還癱著,不敢使大了勁推,要出了什麼事,李家要賴上我可怎麼辦?我難道搭上後半輩子伺候他?”這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不是在玉堂。
到了別人的地界上,得悠著點兒,吃虧是小,要鬧出了大問題那才叫麻煩。
廖小晴聽了但笑不語,吐出個煙圈。
“不過……在房裏替你解圍的男人,你認識嗎?”廖小晴突然問。
謝棠搖了搖頭,沒有向他道謝,連他的名字也忘記了問。
“那是個大人物。”廖小晴看著謝棠,半真半假地問,“他為什麼幫你,會不會是對你有意思?”
謝棠語氣淡淡:“可能人家隻是心情好了,隨手幫一把。”
“你年紀小,倒是也看得明白。”廖小晴作為過來人感慨,忽而有點八婆地問謝棠,“你談過朋友沒有?”
謝棠笑了笑,廖小晴神情曖昧地往她身邊擠,鼻尖聞到的香水味霎時間濃鬱起來。謝棠守口如瓶不太願意提,以前幹過的蠢事沒什麼好說的。
“你長成這副妖孽樣,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就禍害過不少人吧?”廖小晴不罷休地問,“我還真想象不出以後跟你結婚的是怎樣的人……結婚的時候可別忘了請你小晴姐啊。”
漫無邊際不著調地說著關於未來的事,謝棠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莫名想起前一陣黃秀給她介紹的相親對象,一個來玉堂旅遊的攝影師,愛穿皮夾克,留一撮山羊胡子。對方不知給了黃秀什麼好處,黃秀把人當寶,硬要把謝棠介紹給對方認識。
謝棠知道,以後這樣的事情也不會少。
晚上唱戲是在一處水榭樓台。戲台立於水中央,早已經立秋,水麵上居然還有亭亭玉立開得正好的荷花,聽說是從別處臨時移植過來的,肯花錢就能辦到。戲班子裏不知是誰感慨了一句有錢能使鬼推磨。
謝棠沒參與他們的討論,低頭看了眼桌麵上的手機,謝磊這次給她發了張照片。
照片拍得有點兒模糊,上麵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兒,仔細看,眼睛和鼻梁跟謝棠生得有點兒相似。
謝磊:“我沒騙你吧?我真的看到小蓉了。”
謝棠:“哪兒來的照片?”
謝磊:“你求求大爺我。”
謝棠:“是真的是假的還不一定,你說她是她就是?”太多年沒見,連謝棠自己也沒辦法輕易確定照片上的人是不是真的謝蓉。
謝磊:“還能是假的嗎!你看看你倆長得多像。”
謝棠:“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她回複完這句,再次把手機調成靜音,放進旁邊的大衣口袋裏。麵上雖然不顯,心裏其實在思量謝磊說的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會不會他真的遇見謝蓉了?
還有五分鍾就要登台。
謝棠收斂心神,把戲服上壓根兒不存在的褶皺撫平,暗暗告誡自己演出可別出什麼岔子才好。雖然李家的壽星公是個禍害,但戲還得好好唱,不然這樁生意就要黃了,錢還是要賺的。
謝棠一貫是不緊張的,但那是在玉堂,在忠武祠。等第一句唱完,她感覺自己的尾音顫了一下,再裝作不經意地去看台下觀眾的反應。
自我安慰,不會有人發現的。
這裏大多是門外漢,也不見得聽得有多認真,隻不過圖個熱鬧,做做樣子,應景而已。壽星公坐在輪椅上,還真裝得像那麼回事。
謝棠的視線轉到另一旁的賓客席上,她又看見了他,下午在老頭兒房間幫她解圍的男人。
他在跟旁邊走過來的男男女女寒暄,偶爾喝一口酒,悠然自得,臉上掛著淡笑。任憑誰都看得出那是應酬時的客套笑容,卻讓謝棠有點兒恍惚。
戲文裏的唱詞早已經爛熟於心,她漸漸投入,緊張的情緒也消散了大半,隻是眼睛幾乎不受自己控製地往那一處座位上偷瞄。隔著麵前波光粼粼的水麵,皎潔的月色和暖黃的燈光交融,對岸人影搖曳。
夜裏氣溫低,眾人下了台就去換衣服,還要一起去壽星公麵前敬杯酒,走個過場。謝棠見人多,漏掉她一個應該問題不大,磨磨蹭蹭地跟在隊伍最末尾然後溜了。廖小晴看在眼裏,想想下午發生的那點兒破事還是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晚上還沒吃東西,肚子是空的,謝棠首要任務是找吃的。她裝作是李家的客人,去宴席上隨便拿了些甜品,拿完就撤。
閑逛的時候看見幾棵烏桕樹,比忠武祠裏栽的要小一些,但形狀更漂亮規整,是經人修剪過的。葉子橘紅,落在地上像鋪了層地毯,她嘴裏咬著千層蛋糕,圍著烏桕樹轉圈,有節奏地踩著落葉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像一個人在跳舞。
樹旁邊是座矮假山。謝棠自娛自樂地走了兩圈之後隱約聽見有說話聲,兩個男人朝這邊過來了,似乎就在假山後。
聲音越來越清晰:
“李家的孫女回國了,李家人正著急把她嫁出去。雖然沒擺到明麵上來講,但大家心裏都清楚今天這個壽宴其實是李家人在相看合適的人選。”
謝棠不慎聽見這一句,稍微挪動步子腳下的樹葉就會發出窸窣的響聲,別人一定會發現她,想想也尷尬,她進退兩難待在原地沒有動。
響起的還是方才那道聲音:“昨晚一擲千金把半個錦花城包下來給一對小白臉慶生的就是這位李家姑娘,你沒聽錯,就是一對,兩人,雙胞胎,都是李姑娘的人……她才回國就鬧這麼大陣仗,這做派,是不是配你程越珩剛剛好?”
說的人十分來勁兒,都快手舞足蹈。
聽的人意興闌珊,半晌,才有聲音回應:“不合適。”
“怎麼不合適了?”對方問。
“我跟李姑娘不是一路人,”男人說,似乎笑了笑,“我這個人其實很鍾情。”
“我真的吐了,臭不要臉。”
“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嗎?”謝棠背後突然傳來聲音,一個打長廊經過的服務生見她站在烏桕樹下許久沒有動,好心地詢問。
這聲音不大不小,謝棠聽得見,假山後的兩個男人也聽得見。
他們從假山後麵走出來。
謝棠明顯感覺到投注於自己身上的目光,無形之中有了心理壓力。她硬著頭皮跟服務生說:“麻煩你幫我把這個拿回去。”她隨意找了個借口將人打發走,手上正好有個盛放了甜品的陶瓷小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