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這麼大的雪,是為了歡迎你來。”
01
謝棠給容心凝打電話說:“阿姨,我用一朵花把程越珩拐回去啦。”
自從有了一起在冷風中烤紅薯的交情後,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謝棠仿佛真能從容心凝身上看到自己母親的影子。
“去玉堂嗎?”
“對呀,一來玉堂環境好,可以散心。二來C市開銷大,在玉堂生活……能省錢!”
容心凝笑彎了腰,幸災樂禍道:“我兒子已經窮到這種地步了嗎?”
“這倒沒有。”
隻不過謝棠瞧著這幾天程越珩的遭遇,總不由自主有些可憐他。他一出生便站在高處,一朝跌落,失了權勢,想來踩他幾腳的人實在太多,不如去玉堂避一避,省得出門就會遇見些糟心事兒。
在謝棠心中,程越珩已經變成了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存在,無依無靠,前途渺茫。
昨晚謝棠還做了個荒誕的夢。
夢裏程越珩著裝怪異,頭發長長,是個古代人的扮相。他穿得單薄,腳上套著雙草鞋,寒冬臘月,坐在街上擺攤,麵前有一張方桌,桌上一紙一筆一方硯台。他在給人代寫書信,寫了好半天,換來一枚銅板,買個饅頭蹲在街邊吃。
夢裏還有自動配樂,是謝棠用二胡拉的《二泉映月》。
雪花飄飄,寒風呼嘯,那叫一個淒涼。
早上謝棠迷迷糊糊睡醒了,夢裏的場景還記得清楚。她翻了個身,從身後摟住程越珩的腰,聲音喑啞:“以後我賺錢養你,給你蓋暖和的被子,穿暖和的衣服,吃香的喝辣的。”
程越珩隻當她在夢裏說胡話,沒放在心上。
等謝棠睡意完全消散了,徹底清醒後再去回想夢裏的情形和程越珩的模樣,又覺得好笑。餐桌上,她咕咚咽下熱牛奶,唇上留下一層奶膜,問對麵的程越珩:“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提到前世今生,程越珩以為她又想說情話撩人,這些日子他領略到了,看多了戲本子的姑娘腦袋裏到底儲存了多少甜言蜜語。
“你覺得你上輩子有沒有可能是個落魄書生?”謝棠接著問。
程越珩反問:“那你呢?”
“賣藝的姑娘。”謝棠跟他描述,“你在大街上擺攤替人寫家書,我在你對麵的樓裏拉二胡,拉的還是《二泉映月》。”
程越珩放下手中的咖啡:“你賣什麼?”
“賣藝。”
“不賣身?”
謝棠看他,一雙狐狸眼,眼波瀲灩:“那要看是誰來買了。”
程越珩起身,抽出紙巾按到她嘴上:“把嘴擦擦再說話。”
外邊鄭子鄴和魯夏宜在敲門。
這兩人知道程越珩要跟謝棠回玉堂的消息,特地來送行,帶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年貨。
程越珩踢了踢門口的一個麻袋:“裏麵是什麼?”
魯夏宜說:“柚子。”
“玉堂也有,臨時去超市就行了。”
“超市買的肯定沒我這個好吃、沒我這個貴。”
“我沒你這麼講究。”
“呸。”魯夏宜不服氣,“明明以前就數你最難伺候,吃個生日蛋糕都挑食。”她頭發剃得短,風一吹頭皮冷,出門前摘了她爺爺頭上的帽子戴著。軍綠色的氈絨帽,左右兩個護耳耷拉著,襯得她臉小,難得還有幾分憨。露出生氣的表情時,也像小孩子在鬧脾氣。“你遇到謝棠以後簡直變了個人,現在還要跟她回去過苦日子,二哥,你是不是被下蠱了?”
程越珩敲敲她的帽子,棉花做的帽頂陷下去一個窩:“趁早把帽子給爺爺還回去,小心他揍你。”
“又不是打不過?”
“大逆不道。”
“我就過過嘴癮,哪敢真下手,雖然他沒少揍我。”
鄭子鄴手裏還拎著兩瓶酒,跟程越珩說:“給你放桌上了。”
程越珩看了看酒的年份:“今年怎麼這麼大方?”
“當然是因為可憐你。”
“……”
謝棠去喝水,在隔間待了許久沒出去,他們聊得歡,她也插不進去話。鄭子鄴隨和,甭管背後是個什麼樣的人,見麵時總是笑著的,不會給人難堪。
可魯夏宜不一樣。
魯夏宜在程越珩麵前,與在謝棠麵前,完全是兩副麵孔。
她在謝棠麵前,有些陰陽怪氣,拿鼻孔看人,翻臉比翻書還快。謝棠摸不透她的脾氣,惹不起就躲。
她在程越珩麵前,真性情,像個魯莽赤誠又天真的孩子,小時候程越珩他們爬樹翻牆賽車騎馬,都帶著她,當她是個男孩兒。程越珩對她一直很照顧,她叫他二哥,他們曾說要一輩子做好兄弟。
有一次謝棠忍不住問程越珩:“魯夏宜為什麼叫你二哥?”
程越珩說:“小時候大家一起玩,學電視裏的桃園結義拜把子,那群人裏麵我排第二。”
他們管魯夏宜直接叫魯四,就是這麼來的。
“鄭子鄴和我生日隻相差半個月,勉強認下老三。”
後麵想必還有老五、老六之類的,謝棠好奇的是:“那老大是誰?”
“程倫。”
“你二伯?怎麼會?”
程倫年紀比他們大太多,根本就不是同輩人。
“我從小在爺爺奶奶身邊待得久,而他因為身體不好,成年了也住在老宅這邊調養身體,後來訂了婚才搬出去。
“他是程家旁支的一個孩子,難產兒,抵抗力弱,經常生病。他母親生他那日就去世了,父親早有了新的家庭,對他絲毫不上心。當年奶奶懷了我爸,本來不打算再收養了,後來她說她要是不養,恐怕得出事,就當行善積德,把他抱了過來。”
程越珩想起過去的一些事情:“那時候我們剛上小學,他在C市最好的大學讀博,平時就住在家裏。傍晚等我們放學回來了,他教我們做作業,跟我們一起打球,我們爬竹竿比賽,他在底下當裁判。魯四爬到他背上揪他頭發,他脾氣好,從來不生氣……我們拜把子,他也在場,他年紀最大,老大的位置就讓給了他。
“後來我出國念書,有好幾年沒見麵,等我回來進了程氏工作,一切都變了。我長大了,他變老了,我們反而生疏了。
“他當年被安排跟人訂了婚,後來自己去把婚事退了,到現在還是孑然一身。
“他說活一年是一年,不知道哪一年人就沒了,不想拖累別人。”
謝棠聽程越珩說起這些的時候兩人都喝了點兒酒,是上次在玉堂時,她送給他的梅花酒。用小火溫著,酒味很淡,微甜,口感不錯,讓人一杯接著一杯不願停下。冬天裏喝著酒,說起以前的事兒,平常不會提起的話這會兒全倒了出來。
02
最近天氣一直不太好,謝棠查了查天氣預報,過年前大概都看不到太陽。
回玉堂的那天下午是個陰天,沒下雨下冰雹,已經算頂好的了。
他們出發得遲,抵達時將近傍晚。冬天天黑得早,四野昏暗,前方一戶戶燈火鑲嵌在茫茫夜色中。過了那一道刻著“玉堂縣”三字的石碑,路上陸續能遇見三三兩兩的行人了,多半是外地來的遊客,頂著嚴寒夜裏也出來閑逛。
程越珩把車停在老街的入口旁,謝棠剛下車就遇到認識的人,相互打了招呼,對方問程越珩的身份,謝棠也高高興興地說是男朋友。
兩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程越珩看了看老街兩旁的招牌:“你剛才說要去哪家吃飯?”他雖然之前來過一次,全然沒了印象。
“我來帶路。”謝棠帶著他輕車熟路地走進一家規模較大的酒家,從廳堂闖過,出了後門,直接抄近路繞到了後麵的一條小巷裏。
謝棠說:“第一頓飯我請你,盡地主之誼,帶你去吃真正好吃又實惠的。外麵那幾家味道一般,還貴,是坑外地人的。”
又回到了她熟悉的地方,明明離開沒多久,這次回來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到了小飯館,進去一看,店麵小,裏麵還算整潔幹淨,桌子下備著爐火,謝棠拉著程越珩的手過去:“快來烤火。”
老板和老板娘在廚房,聽見外邊的動靜,隔著布簾子招呼一聲,也不見人出來。
落座點菜。
程越珩看了一圈,問:“菜單呢?”
謝棠往上指了指:“在上麵。”
“老板說多抬頭,對脊椎好,不做低頭族。”
抬頭看,兩邊的牆壁上果然貼著菜單,而且比一般的店裏貼的位置要高出許多。仰頭的弧度再大些,發現天花板上居然有漫畫。
馬克筆畫的簡約Q版黑白漫畫,線條粗糙,人物造型奇特,長了一隻卡姿蘭大眼睛的南瓜和頭頂長房子的土豆,懸掛在流浪漢的長胡須上打架,誰掉到地上,誰就輸了。
程越珩仰著頭,將頭頂的一話看完,發現右上角標著數字“77”。
“這是第七十七話的意思?”
“應該是。”謝棠說。
“前麵七十六話呢?”
“要問老板,漫畫是他畫的。在天花板上連載,每周一早上店裏開門就更新。把上一話揭下來,把下一話的貼上去。我沒追過更新,以前來店裏就抬頭看兩眼,但是他有一群狂熱小粉絲,天天來催更。”
店裏兼顧著賣早餐,玉米饅頭又香又甜,大肉包子皮薄餡多,附近的小孩兒上學之前大多來這裏買早餐,買早餐的同時看漫畫,一個兩個三個杵在店裏紛紛抬頭望天。從店外看,仿佛一群小長頸鹿嗷嗷待哺,成了清晨時分一道奇觀。
謝棠聽說店裏老板年輕時想當個漫畫家,後來落魄失意,支撐不起夢想,來玉堂安家落戶娶妻生子,平平淡淡過日子。
她問程越珩:“你小時候想過自己長大了要幹什麼嗎?”
程越珩說:“接管程氏集團。”
謝棠驚訝:“你小時候就這麼想了嗎?”
程越珩端坐著笑了笑:“我的目標一直很明確。”
謝棠剛要笑話他沒有童心,又想到他現在被動的處境,消了聲。
她想了想,才說:“從小就有明確目標的小孩兒,應該比別的小孩兒辛苦,卻又比別的小孩兒幸福。”
積跬步,至千裏。
到最後,比旁人攀得高,走得遠。
而像她這樣的人,從雙親離世的那年起,就囚困在淺淺的池塘裏。高中課本裏說,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她不知天高,不知地厚,如今想附著在一個攀岩者背上,去看遼闊世界。
“菜來嘍!”沒多久,老板端著熱氣騰騰的菜上桌,“米飯在那邊蒸鍋裏,自己盛。”
桌上一葷兩素一湯,四個菜。
程越珩這些年什麼宴席沒赴過,頭一回有人請他吃這麼寒酸的飯菜。
碗筷都是從消毒櫃裏拿出來的,謝棠還是再次起身,遞給他一雙全新的一次性筷子,說:“你用這個。”
程越珩接過來,說:“謝謝。”
他嚐到第一口冬筍,發現味道確實如謝棠說的那般好,並非她誇大。
他們以茶代酒,碰了碰杯。
吃完以後沒有立即就走,靜坐了許久,老板中途來添新炭,跟謝棠閑聊了幾句。
謝棠把手覆在程越珩的手背上烤火,一大一小相疊,她覺得這樣炭火不灼人。她用指腹去摸著程越珩的骨節,堅硬得像粒小石子,又去摸他掌心的紋路,被他扣住。
“不要亂摸,”程越珩說,“癢。”
飯館窗戶外映出個黑色人影,踮著腳在往裏頭瞧。
接著木門“吱呀”被推開。
謝棠和程越珩正說著話,以為是來吃飯的客人,沒轉頭往門口看。直到親熱的一聲叫喚響起:“小棠,你回來了?吃了嗎?怎麼不先回家?哎呀,這是你男朋友吧!長得真俊!”
一刻鍾前,黃秀還在家裏炒菜忙活晚飯。有人告訴她看見謝棠了,還帶了男朋友回來,男方一看就是非富即貴,還開了輛豪車。
黃秀菜炒到一半,把鍋鏟扔了,叫謝財友過來接手:“聽說謝棠那死丫頭回了,我去找人!”
她把街頭巷尾走了個遍,最後找來了小飯館。
“你上次怎麼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和你叔叔擔心死了,夜裏做夢都不踏實,不曉得你在外麵過得怎麼樣,怕你受欺負……”黃秀嗓門大,帶哭腔的聲音越發聽著聒噪。
她對著謝棠哭訴,眼睛卻在往程越珩身上瞄。
兩人曾在她家門口有過一麵之緣,但黃秀記性差,想不起來。
“嬸,你別說了,老板在裏麵畫漫畫。”謝棠不冷不熱地說。
“不幹正事兒!”黃秀壓低聲音啐了一口。
謝棠怕老板聽見,想快點兒走,有黃秀在,本來也就待不下去了。她微信掃碼付了這頓飯錢。
黃秀一看是她付錢,落在程越珩身上的視線又變了。
“他叫程越珩,我男朋友。”謝棠終於介紹了程越珩的身份。
程越珩向黃秀點頭示意,眼神淡漠,沒有半分熱情。
黃秀找他說話:“你跟我們小棠什麼時候認識的?在一起多久了?你是哪裏人?家裏是幹什麼的?”
謝棠皺眉,忍不住打斷她:“嬸,問問題別一下問這麼多。”
“哎,你這個死丫頭還教訓起我來了!”黃秀說著要揪謝棠的頭發,程越珩抬手去拿櫃台上擺放著的礦泉水,將兩人隔開。
黃秀訕訕地收回手。
謝棠和程越珩往店外走,黃秀寸步不離跟在兩人身後,她身上的手機突然響了。
來電鈴聲是洪亮喜慶的《好運來》,音量調得極大,打破了夜色中小巷裏的安靜。
謝財友在電話問黃秀死哪兒去了,菜都要涼了。
黃秀掛了電話,拉著謝棠往家裏走:“走,跟嬸嬸回家吃飯去。”
“剛才我們已經吃過了。”而她也明明看見了。
“晚上你總得回家住吧?”
“我們在網上訂了酒店。”
“跟你男朋友一起?”黃秀把謝棠拉到一邊,避開程越珩,開始跟她講道理,“你回玉堂了,不在家住,跟一個男的跑去住賓館,讓別人知道了都會笑話咱們家……”
謝棠被冷風吹得頭疼,懶得跟她爭辯,索性說謊:“我跟他連結婚證都領了。”
“真的呀!”黃秀很激動,“你怎麼隨隨便便就把自己嫁出去了?你去過他家裏了嗎?家裏幹什麼的?你可別被騙了!”
程越珩一支煙快抽完,黃秀還在糾纏謝棠,自欺欺人地壓低了聲音,說的那些話還是一字不漏地傳過來。
他實在沒了耐心,走上前說:“小謝,你今晚回家住,我明早來接你。”
月色如水,他一走近,黑色的影子幾乎將謝棠籠罩。謝棠還想說點什麼,抿了一下嘴,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過了幾秒,她才出聲:“那我去車上拿行李。”
她看著黃秀,聲音裏透著疲憊和無奈:“嬸,你先回去吃飯吧,我待會兒就回來。”
黃秀目的達成,高興地應了。她也沒有立即走,等謝棠和程越珩走出了一段路,遠遠地跟在兩人身後,看他們走到老街口,打開了一輛車的後備廂拿東西。
黃秀不認識車的牌子,打算用手機拍下來,但手機像素低,拍不清楚。她實在沒辦法,這才悻悻地走了。
車的後備廂裏塞了許多東西,鄭子鄴他們送的年貨,還有衣服和各種生活用品,連程越珩最喜歡的釣魚竿都帶了過來。
謝棠找到三個黑色的行李箱,叫程越珩搬下來。
衣服都是她收拾的。她沒想過他們會分開,兩人的衣服混合著裝在一起,按類別放好,禦寒的大衣、毛線衣、貼身的衣物。
三個行李箱長得一模一樣,隻好一個個放在地上打開。謝棠把自己的睡衣和換洗衣物找出來,還有些她要用的瓶瓶罐罐。
她蹲在地上,通紅的手指來回翻翻揀揀,動作並不快,像是被凍得僵硬。方才在小飯館裏積攢的溫度,早散了。
她也不說話。
程越珩跟著蹲了下來。
他看到她的眼睛,才發現她似乎是感到委屈。
“怎麼了,我又沒欺負你。”程越珩格外喜歡捏人臉頰,小時候魯四就沒少被他揉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