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新年快樂(2 / 3)

謝棠也不反抗,反而趁機在他掌心蹭了蹭:“我一直沒打算跟你分開,你卻讓我跟黃秀回去。”

“隻是一晚上。”

她悶悶不樂地妥協:“那好吧。你去酒店早點兒休息。”

03

謝棠重新回到了她的小房間。

她從十歲開始住進這裏,十餘年時間,房間的每個小角落裏仿佛都留下了她存在的痕跡。牆上的腳印,床柱子上的刻痕,窗戶上斑駁的舊報紙,都與她有關。

可她又記不清,那些年月究竟是怎樣度過的。

外麵響起踹門聲,一聽就是謝磊回來了。隱隱約約的電視聲,是謝財友在看抗日劇。剛才謝棠進屋前跟他打招呼,他說話前總要咳嗽,嗓子裏仿佛含著口陳年老痰……

這些,對於謝棠來說太熟悉了。

她沒有去洗漱,愣愣地坐在床上發呆,過了好一會兒,彎腰從床底拖出來一隻積灰的綠皮箱子。

哢嗒兩聲,鎖扣彈開,裏麵隻有些零碎的小玩意兒。小學初中高中各個階段的畢業照,收集的漂亮發卡和發帶,一支廉價的塑料外殼的口紅,語文老師寫的畢業寄語……

那位擔任過她三年初中班主任的語文老師曾在紙上寫:

謝棠同學,尊敬師長,熱愛勞動,表現良好。上課雖從不積極發言,但認真聽講。成績永遠徘徊在中遊,但也算穩定。三年裏,你闖過最大的禍是與四班的謝磊打架,影響惡劣,差點兒記過受處分。問你事情的起因經過,你總不肯說,守口如瓶。三年裏,你做過讓人最感動的事是有一次在辦公室裏撞見我摘下假發的樣子,卻從未向班上任何人泄露過他們的班主任是個禿頭(不好意思地笑)。

謝棠同學,可見,你有你的秘密與艱難,我也有我的秘密與心酸。

但這些都不妨礙,我們努力地活著,對不對?

你像一隻小小的蝸牛,隻肯待在自己的殼裏。即便隻是蝸牛,老師也相信你能爬得很高很遠。祝你前程似錦,海闊天空。

謝棠仔仔細細將畢業贈言又看了一遍,重新收好。再往底下翻翻,是書本,蓋在最上麵的有兩三本雜誌,是高中文學社出的校刊。謝棠語文單科成績好,作文常常被當作優秀範文,她往文學社投過稿,刊登之後有五塊錢稿費和一本樣刊。

她專往校刊裏投童話故事,過稿率不高,那會兒流行的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和“明媚的憂傷”,她寫的無厘頭的童話沒有市場,沒有同學愛看,最後成功的也隻有幾篇。

謝棠一邊坐在床上看自己以前寫的故事,一邊等黃秀進來。

房間裏沒有任何取暖設備,不彎腰駝背縮著脖子全靠一身正氣支撐,小小的房間宛如一座冰窖。

她苦中作樂地想,楊過躺在活死人墓的寒玉床上,是不是就像她現在這樣瑟瑟發抖。

她寫的那些童話,總喜歡用同一句話開頭,“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結尾,總喜歡寫“他們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她喜歡大團圓的結局,盡管那些故事發生在離她十分遙遠的很久很久以前。到最後的最後,所有人都幸福快樂了。

她想,她也該在所有人之列。

謝棠合上雜誌的時候,黃秀終於進來了。

“小棠,還沒睡吧?”

她剛叫謝磊去看了程越珩的車,謝磊又去網上查了查,才知道那車大概值多少錢。她心裏有數了。

她環視了一圈,沒找到一條凳子可以坐,雙手在圍裙上蹭了兩下,挨著謝棠在床沿上坐下,臉上擠出笑:“嬸跟你說件事,還有幾天就過年了……咱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你叔夏天在景點外邊賣冷飲,冬天賣小吃,賺不到幾個錢。小磊也沒份正式的工作,我不倒貼錢給他就謝天謝地了!”

說起謝磊,黃秀臉上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倒不像作假。她生就一雙小眼睛,情緒激動時,眼角層層的皺紋堆疊起來。

訴完苦,後麵的話也毫無懸念,全在謝棠的意料之中。

“你看,你能不能借點兒錢給嬸?”

謝棠臉上看不出表情,她低下頭,又翻了翻膝蓋上的校園雜誌:“我沒有錢。”

黃秀急切地說:“小程有啊,你看看他的車……”

謝棠打斷黃秀的話:“他有是他的,不是我的。”

“你不是說你們都扯結婚證了嗎?”

“我們的錢是分開的。”

聽謝棠推辭,黃秀急了:“你這點兒小忙都不肯幫?我們是一家人!你爸媽出了事以後,我和你叔叔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讀書,供你吃,供你穿,花了多少錢……”

“嬸,”謝棠沒想過,真到了撕破臉皮的這一天,她如此平靜,“我們都給彼此留點兒麵子,你說的那些話你自己不覺得違心嗎?

“當年我父母出事,肇事者賠了多少錢,沒有人比你和叔叔更清楚。那些錢我一分沒見過,用來付我從小到大的學費,各種開銷,綽綽有餘。你不用著急否認,我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傻子,要找證據也不是找不出。

“要說撇開錢不談,你還對我付出了心血和感情,這些都無法用錢來衡量,那就是個天大的笑話。這些年你究竟對我怎麼樣,你和我心裏都有數。”

黃秀猛地站起來,唾沫橫飛,一聲比一聲高:“你什麼意思?我怎麼對你了?我和你叔叔虐待你了不成?”

“沒有什麼意思,我隻是想說,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我們兩清。如果你非要用養育之恩來綁架我,我就會請人來清算我父母留下的每一分錢到底去了哪裏。”

“你……”

“明天我會把我的東西全部搬走。”

冬夜岑寂,謝棠大步走出了謝家。

室外和室內是一個溫度,同樣是綿延不盡的刺骨的冷。很奇怪,她的耳朵和臉頰卻在發燒,滾燙。

記得小時候,玉堂當地流傳著一種說法,小孩子耳朵發燒預兆著要闖禍,會挨打。謝磊每次看見她耳朵紅,就要嚇唬她。於是她捂著耳朵,四處逃竄。一個追,一個躲,撞翻了黃秀笸籮裏的辣椒,絆倒了曬衣的竹竿。

耳朵發燒,果然要闖禍,要挨打。

最後她和謝磊被罰著挨了一頓打,還被罰著不許吃晚飯。

十歲的謝棠饑腸轆轆時,躲在門縫外看黃秀給謝磊吃紅燒肉,邊看邊咕咚咕咚咽口水。謝棠於是在那一年愛上了童話,她活著就像童話裏的灰姑娘,她不要水晶鞋,隻想要媽媽做的一碗紅燒肉,為此她願意披荊斬棘,忍下眼淚。

可是她沒有媽媽了。

日子流淌,人一天比一天長大。

她在世上獨自苟活的時日,超過了有父母陪伴的年歲。她夢到他們的次數越來越少。漸漸地,如果不再翻看照片,會記不清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在她腦海中變得模糊。

她哭著從夢裏醒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她像是遺忘了那種痛苦,終於變成了堅強的大人。

程越珩也沒有睡。

他聽見一陣敲門聲,坐在窗邊百無聊賴地看河邊的夜景。十幾分鍾前,房門也響過,門縫裏塞進來一張少兒不宜的小卡片。

這次他都懶得起身了。

直到手機響了,謝棠說:“我在外麵。”

程越珩拉開門,她朝他一笑:“還是不想跟你分開。”

“你嬸不是非要你回家住?”

“她不是非要我回家住,是想我回去一趟,她好跟我借錢。”

“你借了?”

“沒有。”謝棠的聲音聽起來雲淡風輕,“跟她明說了,我沒錢。”

“我給了你兩張卡。”

謝棠笑了:“那是你給我的,那些錢隻能我來花。”

房間裏空調開得足,她脫了棉服和羊毛衫,拿上換洗衣服和浴巾直接去了浴室。浴室門還沒關,她雙手提起打底衫的下擺往上一拔,露出線條優美的年輕身體。

門被腳帶上。

淋浴的水聲嘩嘩響起。

程越珩收回視線,重新看起了手裏的書。

深夜兩人躺在床上,程越珩問起:“你家裏的事,你要不要跟我說說?”

在他以為謝棠不會說的時候,她開了口:“我十歲那年,父母出車禍去世了,開始跟著叔嬸一家生活。我有一個妹妹叫謝蓉,被別人收養了。收養人以前在C市生活,後來搬走了,失去了聯絡。我也去C市找過,沒找到。”

好像短短幾句話,就說完了,那分明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

程越珩撫摸著她瘦削的背脊:“第一次聽說你還有個妹妹。”

“她比我小四歲,長得非常漂亮,從小就愛哭。有對夫妻找到家裏,說想認她做女兒。是熟人介紹來的,聽說夫妻兩人都是大學教授,家境好,人也善良,可惜沒有孩子。我那會兒才十歲,沒人把我當回事,他們直接跟黃秀說好的,有一天我放學回來妹妹就不見了。”

謝棠撥開一絲粘在唇邊的頭發,收回手,又重新將程越珩抱住,聲音低低的,像清晨早起時的音色:“我聽幾個當時在場的鄰居說,她自己是樂意去的,走的時候拿著串糖葫蘆可高興了。

“她來叔嬸家以後,就沒笑過,我怎麼哄都不管用……或許真是件好事呢,我隻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你哭了嗎?”程越珩低頭,盯著她看了看。

“什麼?”謝棠沒聽清。

“你哭了嗎?”他又問。

“沒有。”

她啄了一下他的唇,幹燥,溫熱。

“我沒有哭,我相信她是真的去過好日子了,有了新的、疼她的爸爸媽媽照顧她。

“然後……然後,就剩下我一個人在謝家生活。”

“他們對你不好。”程越珩似乎聽見了窗外的雨聲,又或許是下冰雹的聲音,玻璃窗上映著昏黃的床頭燈。

“隻當自己寄宿在他們家,這樣想就好受多了。”謝棠說。

程越珩想起她偶爾提過的一個名字:“謝磊是誰?”

“黃秀的兒子,比我大半歲,算是我哥哥,但是我從來沒這麼叫過他。比起兄妹,我跟他更像仇人。”

謝棠回憶過去,像小學生告狀一樣陳列謝磊的罪狀:“他偷我的飯錢,反過來說是我偷他的錢,害我吃了一個星期的幹饅頭。

“考試讓我幫他作弊,去廁所傳答案。我沒答應,他撕了我的作業本。他還讓我替他打掃包幹區衛生,往我的書包裏放癩蛤蟆,還有好多好多,罄竹難書。最難過的一次,是他說讓我滾出他家,回自己家去。那次我們沒吵,也沒打,我坐在板凳上剝豆莢,他爬到樹上摘柿子,他突然說,你幹嗎不滾回自己家去,你都十八歲了,成年了。”

連程越珩也問:“為什麼?”

謝棠沉默許久,才說:“因為害怕。”

她閉著眼睛說:“我害怕回到自己的家。”

父母出事後,她搬出來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她自己家的房子離叔嬸家不遠,隻隔著幾條小街,走路十幾分鍾就到。

上學時,會從門前路過,可她寧願繞遠路,特意避開。

等成年了,能夠獨立生活了,她還是不敢回。

那座房子裏有她的童年和父母,歡聲笑語,沒有眼淚與絕望。像一個流光溢彩的玻璃瓶子,裝著輕柔的雲,和煦的風,不會落下的太陽。

如果她走近了,她會毫無征兆地頭疼、胸悶、涕泗橫流。

那個瓶子在她眼前緩緩碎裂。

她走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我高中成績不好,除了語文,其他科目一塌糊塗,高中畢業後讀了專科,那時學校外麵有個心理診所。我兼職送外賣,經常過去,漸漸跟裏麵一個心理醫生混熟了。我主動向他谘詢過,也接受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是有效的……”

謝棠動了動:“後來……我回過自己家一趟,在屋簷下站了很久,沒有頭疼和胸悶的感覺了,但還是沒有勇氣進去。

“我既害怕,又想回去。

“那是我父母留下的房子。”

這些年房子被謝財友和黃秀租了出去。

聽說,有外地來的醫生租了,開了中醫館。

過兩年,又聽說陳家夫妻租下來,把它變成了小手工作坊。

再後來,有人租著開了個小賣部。

都是聽說,她從來不去看。

這次帶程越珩回來,不是沒有私心。

“以前就想過,想有個人陪我吃飯,陪我散步,陪我說心事,陪我住進我自己的家。”

程越珩從她的背脊摸到脖子:“睡吧,明天陪你去要房子。”

04

臨近年關,租了謝棠家房子的商人原本也不打算再續約。小賣部生意不好,一年下來還要貼錢進去。

合同還剩一個月到期,程越珩跟對方談好了條件,對方承諾最遲明天上午把東西搬走。

程越珩在裏麵轉了轉,白牆灰瓦兩層樓的小房子,非常陳舊。木樓梯不穩固,踩上去吱呀吱呀響。二樓常年不使用,堆積著雜物,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動靜,空氣中滿是浮塵。

二樓伸出去一條走廊,好比是個長長的小陽台。程越珩站在上麵俯瞰,謝棠仍站在外麵的梨樹下。

她抬頭,和他的視線在空中交彙。

程越珩問:“不上來看看嗎?”

謝棠沒說話,也沒搖頭表態。

程越珩指指身後的一間房:“你以前是不是住這間?看見牆上有毛筆畫的身高尺。”他用手比了個高度,“標記著你那會兒就這麼一點點高。”

謝棠盯著地麵,沒有回話。

程越珩擦燃火柴點了一支煙,姿態隨意,神情輕鬆,跟她聊天似的繼續說下去:“我看了看,有水有電,淋浴和馬桶需要重新裝。木樓梯太舊了,還有白蟻咬,得換。再把室內粉刷一遍,很快我們就能住進來。”

謝棠仰頭望著他,內心仍在煎熬。

程越珩吐了口煙圈,問:“對了,你要不要裝浴缸?空間應該夠。”

謝棠終於點了下頭。

程越珩看著她,挑起唇無聲地笑了一下,抬頭間,瞄到馬路對麵兩座房之間的夾縫裏,有什麼在動。

程越珩下了樓,小賣部的櫃台上散亂地擺著各種零食。他叼著煙,從中挑出幾塊肉餅,撕開包裝拿在手上,蹲在地上嘖嘖了幾聲。

謝棠不明所以,愣怔著。

身後的夾縫裏躥出來一隻棕黃色的小狗崽,毛茸茸的一團,跑得還不太穩,奮力邁著小短腿,朝程越珩手裏的肉餅撲去。

後邊緊跟著兩隻、三隻、四隻、五隻,一共五隻,排著隊進屋。

程越珩喊:“小謝,不要掉隊,跟上。”

他將煙頭在地上碾滅,專心致誌地喂小狗,同時不忘抬起眼皮瞧她。

謝棠撲哧一聲笑了,陰霾散盡。

她真的跟在第五隻小狗崽後麵,跨進了那道門檻。室內早變了樣,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一窩小狗崽吃完食愜意地圍在程越珩身邊轉,他挨個兒摸頭,再從櫃台上拿了顆水果糖遞給謝棠:“這兒還有個沒喂。”

謝棠瞪他:“你逗人還是逗狗呢?”

她把糖含在嘴裏,檸檬味的,酸酸甜甜。

她開始去各個房間看兩眼,身後跟著兩隻小狗,奶聲奶氣地叫喚。她怕踩到它們,顧著腳下,注意力分散,心裏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紛雜情緒反而淡了許多。

從一樓去二樓,完完整整看了一遍。

她身後是程越珩,程越珩身後還跟著狗,一連串,熱熱鬧鬧的。

等到下樓的時候,幾隻小短腿不停伸出去試探,但又不敢真的跳下樓梯,急得嗷嗷叫。

謝棠一次最多運送兩小隻下去,前前後後一共跑了三趟。

程越珩看著她笑。

謝棠心裏動了一下,偏過頭,屋簷下的野山茶開得正好,紅的,白的,大朵大朵,開得爛漫。

沒多久,外麵有人來找狗,五隻小狗崽全被抱了回去。

隻要錢到位,辦事效率高。小賣部老板東西搬走後,請來的幾位工人立即行動起來,室內粉刷,換樓梯,同時進行著。

小地方,事情傳得飛快。又接連有送家電和送家具的貨車開進開出,動靜不小,大家都知道謝棠要搬回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