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新年快樂(3 / 3)

帶著她的男朋友。

哦,不,是老公,據說兩人已經領證了。

小賣部老板退租,謝棠住回自己家,這事兒黃秀反而慢半拍知道。

老房子每年出租,再不濟,也能收到一兩萬的租錢。

這是要斷她財路。

黃秀正準備找謝棠哭鬧著打親情牌的時候,程越珩正好上門來取謝棠以前的東西。一個綠皮箱子,還有些過時的衣服,裝起來也就半個編織袋。多餘的雜物也沒有,像女孩兒們偏愛的布偶娃娃,掛在床頭的捕夢網,漂亮的桌麵擺件,一概沒影兒。

謝棠擁有的東西少得可憐,程越珩一趟就能拿完。

黃秀站在門口,頻頻往外張望:“小棠沒來啊?”她回頭對上程越珩的眼神,深潭一樣的目光,讓人沒來由有些發怵。

刺啦一聲,程越珩把袋子拉鏈拉上。

“她不來了,你有事可以跟我說。”

不知道程越珩跟黃秀怎麼談的,談了什麼,謝棠做好心理準備等她來鬧一場,結果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她沒遇到黃秀,反而在街邊看到了謝磊。他新做了頭發,染成紅毛,帶粉調,看著像頭假發。整張臉漲得通紅,走路搖搖晃晃,應該喝醉了酒。

謝磊也看見了謝棠,衝她吹口哨,比了個下流的動作。

謝棠對他無視,穿過花鳥市場,許多老頭兒老太太在擺攤,形成一個小小的集市。一條道走到盡頭,謝磊還跟著謝棠。

隻不過再轉個彎,等謝棠回頭,人又不見了,口哨聲也消失了。

不遠處的牆角,謝磊被一個麻布袋兜頭罩住,眼前一黑,膝蓋窩一疼,被人踹倒在地上,他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緊接著一頓拳打腳踢,馬上,他連聲音也發不出了。

那天傍晚,謝磊顫顫巍巍地走回家,路上沒人幫扶他一把,隻有黃秀看見他鼻青臉腫的樣子邊哭邊罵,問是誰打的,謝磊自己也說不出。

他本身就是個混混,在外頭得罪的人太多了。

這事兒傳到謝棠耳朵裏。她想起謝磊原本在她身後跟了一段路卻突然消失了,再看看正在路邊喂小狗的程越珩,忽而覺得事情可能跟他有關。

女人可怕的直覺。

兩人散完步回到酒店休息,謝棠問程越珩,是不是他打的謝磊。

程越珩沒否認。

謝棠記得鄭子鄴提過一句,程越珩從小打架厲害。

謝棠以前為了保護自己不受欺負也非常凶悍,她突發奇想:“我們要不要來過兩招?”一臉躍躍欲試。

“真要來?”程越珩都準備去洗澡了,將手裏的睡衣搭在椅背上,走過去。

他一靠近,身高腿長,寬肩窄腰,襯得謝棠氣勢弱,雙腿不禁發軟。

“你會什麼?”程越珩問。

“黑虎掏心,白鶴亮翅,青龍出海。”都是從電視裏學的,謝棠反問,“你會什麼?”

“跆拳道,柔道,散打,都會點兒。”

“隻是一點兒?”

“嗯。”

“那來吧,”謝棠說,“你先出招。”

話音剛落,天旋地轉,程越珩一個過肩摔將她放倒,鎖頭。

“疼疼疼。”謝棠躺著直吸氣。

程越珩一隻膝蓋跪壓在床墊上,居高臨下,看她裝:“剛才用手托著你的背,真摔可不是這樣。”何況身下還鋪著軟綿的厚被子。

謝棠碰瓷,不依不饒地說:“腦震蕩了。”

“那你想怎麼辦?”

“賠錢。”

程越珩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謝棠故作輕薄,細長手指摸他的臉頰:“那就用人來抵。”

她記得以前從收音機裏聽過一段相聲。

但凡公子救了小姐,抑或小姐救了公子,總有如下兩種情況發生:

倘若對方長得好看,那麼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願以身相許。

倘若對方長得不好看,那就來世做牛做馬,結草銜環。

……

想一想她和他緣分的開端,似乎也是如此。

如今碰瓷,顏控謝棠表示,還是這個道理。

“長得不好看,我隻認錢;長得好看,沒錢,人也可以。”

她被自己的說法逗樂了,再想想謝磊被揍,實在開懷。她坐起來,摟住程越珩的脖子說:“我愛你。”

程越珩說:“你隻是看上了我的臉。”

謝棠笑得更大聲了。

05

農曆臘月二十九,謝棠終於住進了她闊別已久的家,和程越珩一起。

還是老房子,室內粉刷完了之後亮堂堂的,看著像嶄新的。她心裏那塊腐肉仿佛被挖了出去,有光照進來。

門窗全部開著透氣,寒風凜冽,呼吸間空氣沁涼。

屋子事先請專人打掃過,謝棠走了一圈,看看有沒有哪裏還不幹淨,準備再擦一擦。

程越珩站在人字梯上掛紅燈籠,叫她:“小謝,把對聯拿過來,一起貼了。”

對聯是剛才在街邊隨便買的,白胡子的老人搬了張長桌擺在門前,現寫現賣。謝棠挑了一副,上聯是“喜滋滋迎新年”,下聯是“笑盈盈辭舊歲”,橫批“天天開心”。

程越珩問:“歪了沒有?”

謝棠站在外麵石階下認真地看:“左邊再高一點。”仔細盯著,“再低一點……好,好,可以了。”

還有幾盆盆栽要搬進屋。與人同高的檸檬樹和矮墩墩的龜背竹,種在瓷盆子裏。謝棠嗅了嗅檸檬葉,微微有些青澀的香味,於是一棵一棵聞過去。

程越珩說:“像小狗。”

謝棠去看他放鞭炮,站在屋簷下,捂著耳朵。看引線被點燃,劈裏啪啦,紅色的爆竹屑炸得滿天飛,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的味道。

中午程越珩挑了一擔柴回來,謝棠驚訝地望著他:“哪兒來的?”

“路邊撿的。”

“啊?”

“從隔壁人家買的。”

他放下扁擔,解開粗麻繩,把劈好的幹木柴卸下來碼在屋簷下,整整齊齊堆放好。

“買了五擔,夠了嗎?”

“足夠。”謝棠看他動作利落,問,“你怎麼還會幹這些?”

“還真以為我是被捧著長大的?”

“難道不是嗎?”

“不是,窮養長大的,什麼都得自己幹。在國外讀書那幾年,邊上學邊打工,錢不夠,差點兒被逼著去街頭賣藝。”

謝棠笑:“表演胸口碎大石嗎?”她剝了塊核桃肉遞到他嘴邊。

程越珩低頭叼走,嚼了幾下,說:“還要。”

謝棠衣服沉甸甸的,揣了滿滿兩口袋的核桃、杏仁、開心果:“嗯嗯,給你剝很多很多,姐姐心疼你。”

“沒大沒小。”

臉頰被程越珩捏住,謝棠想躲,後退了兩步撞到屋簷下的矮樹上,樹葉上凝結的水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推他:“你的手好髒。”

等程越珩鬆了手,她臉上已經多出幾道灰色的痕跡,變成花臉。

有了幹柴,晚上可以烤明火,在旁邊溫一壺米酒,同身邊靠坐在一起的人喝一杯,心都暖了。

寒冬臘月,風霜雨雪,關起門窗來,就窩在這一隅,烤得身上暖烘烘的,不管外麵的世界天寒地凍。

謝棠抱來幾本書,她下午收拾東西從綠皮箱子裏找出來的,是她學生時代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寶貝之一。

當年在課堂上提防著老師,夾在課本裏偷偷摸摸地看,恨不得一頭紮進去,如今起了重溫的心思。

程越珩拿過來翻了翻,武俠小說、言情小說,連童話和寓言都有。

書頁泛黃,卷起邊邊角角,看著就有些年頭了。

謝棠說:“隻要不是課本,別的都好看!”

火苗照得臉發燙,她把板凳往外挪挪,攤開一本放在膝蓋上,津津有味地看起來,手裏攥著把瓜子,邊看邊嗑。

爐火,閑書,零食,熱酒,陪伴的人,想這樣過一輩子。

程越珩倒了杯米酒喝,入口溫醇,他垂眸看到她書頁上的字:“光線不好,費眼睛。”

謝棠興高采烈地說:“不打緊,我看得清楚。”

她想喝米酒,騰不出手來,程越珩拿著自己的杯子抵在她唇邊,裏頭還剩半杯。

謝棠就著他的手仰頭喝完。

夜漸漸深了,麵前火堆裏偶爾蹦出個火星子,劈啪響一聲,隨即又恢複了安靜,窗戶上映著火苗和他們的影子。

程越珩偶爾添根幹柴,坐著打盹兒。

謝棠看累了揉揉眼,歪著腦袋枕在他的手臂上:“還真費眼。”

程越珩合著雙目,聲音低沉又懶散:“那就別看了。”

謝棠說:“你給我念。”

他慢騰騰地睜開眼睛,從旁邊放東西的小茶幾上抽出一本,是《小王子》,隨手翻開一頁。

他的聲音灌滿耳朵,像沉靜幽深的湖水。

“在小王子的星球上,花兒都很簡單。她們早上在草叢中綻放,到了夜晚,又靜靜凋謝。

“直到有一天,風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顆種子。

“一朵新的玫瑰,長了出來。”

聲音頓了頓,書又翻了一頁。

“小王子說,當然了,我的那朵玫瑰,一個普通過路人會以為她和你們沒有兩樣。

“但她單獨一朵,勝過你們千萬。”

他吐字清晰而節奏緩慢。

“因為她是我澆灌的,因為她是我放在花罩下的,因為她是我用屏風保護起來的,因為她身上的毛毛蟲,除了兩三隻要留著變蝴蝶,其他的都是我除掉的。

“因為我傾聽過她的哀怨,她的吹噓,有時甚至是因為她的沉默。

“因為,她是我的玫瑰。”

風聲停歇了,雨聲停歇了,萬物銷聲匿跡。

第二天是除夕,大街小巷的鞭炮聲陸續響起,前所未有的熱鬧。天色漸暗時,有人放煙花,姹紫嫣紅,把一整個春天搬運去了天空。

謝棠特意穿上了紅色棉襖,領子上有一圈暖和的白色兔毛,圍起來,顯得她臉好小,年紀也小,像個十七八歲還在讀書的學生。

她蹲在馬路對麵跟幾個小孩兒玩摔炮,摔一下,響一下,伴隨著小孩兒的笑聲和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她抬頭,看見程越珩站在屋簷下,她衝他招手,大聲喊他:“叔叔——”

她笑眯眯地指使小孩兒們一塊兒喊,喊了叔叔,叔叔會給紅包。許許多多個小喇叭,朝程越珩萬箭齊發:“叔叔——”

程越珩隻是看著謝棠笑,星目劍眉,揚著嘴角,笑得她心頭發慌。

真的發紅包。

挨個兒發,每個小孩兒都有,輪到謝棠,程越珩就兩手空空。他說:“沒有了。”

謝棠不信,把手伸進他的大衣口袋裏摸了個遍,找出最後一個隱藏的紅包,比所有小孩兒手裏的加起來都要大。

晚上的團圓飯,兩個人決定吃火鍋,煮沸的濃湯熱氣騰騰,洗好的各種蔬菜水淋淋地擺在桌上,新鮮肉卷下鍋,不一會兒就浮起。

“新年快樂!”謝棠說。

程越珩跟她碰了碰杯,說:“新年快樂!”

吃過飯後,謝棠說要去上頭香——新年的第一炷香。

玉堂本地有座香火旺盛的寺廟,平日去祈福的人就不少,新春年頭更不用說。寺廟建在半山腰,道路窄,又彎彎繞繞,開車的人少,步行的人多。大家跟趕集似的,朝著一個方向去,路上遇到熟麵孔還能邊走邊嘮幾句。

沒有路燈的地段,各人手中拿著手電筒照明,許多光束把漆黑的路途點亮了。

“冷不冷?”程越珩問謝棠。上坡的路費勁兒,她挽著他的胳膊。

“不冷,就是累。”謝棠喘著粗氣,走著走著,身上已經微微發汗,隻有鼻子被風吹得紅紅的。

他們前頭是一對父女,父親背著女兒。胖乎乎的短發小姑娘舔著手裏的糖葫蘆,老回頭看他們,瞅一眼,就做賊似的縮回去。

謝棠含了顆椰子糖在嘴裏,跟程越珩說:“她看你呢。”

“怎麼不說是看你?”

“你比我好看,小姑娘都喜歡看你,我也喜歡看你。”

謝棠光顧著說話,沒看腳下的路,右腳打滑往前撲,程越珩反應快速地拎住她。她嗬出白霧,氣息不穩:“看看,我這叫為你傾倒。”

程越珩笑,笑完親她一口,繼續趕路。

廟前有擺攤的,大多是賣些小吃和零食,還有小孩子的玩具。上台階,進了兩扇大門,又有延伸的台階,然後才是正殿。

謝棠牽著程越珩走,在一處小窗口買好了香燭。

進殿門,裏麵烏泱泱一片,蒲團上跪滿了人。

程越珩視線往上抬,半空灰色的盤香屑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極了在下雪。座上的佛祖雙手撫膝,慈悲望著雪中的眾生。

他問謝棠:“接下來做什麼?”

“等鍾聲。”

等時間走過零點,廟裏的老和尚撞響新年的第一鍾。

數不清的人像稻田裏被勁風吹彎的禾苗,不約而同地屈膝跪拜,場麵異常盛大。程越珩陪家裏老太太去過幾次寺廟,吃齋拜佛,頭一回看見這樣的場景。

頭一回這樣過新年。

沒有電話,沒有郵件,沒有應酬,耳邊連續不斷的爆竹聲喧鬧卻又安靜。謝棠拉著他說:“我們也拜一拜。”

他跪在蒲團上,人多擁擠,謝棠離他極近。

低下頭去,再微微抬起,他望進她的眼底,在她瞳中看見了自己。她身上紅色的新衣明豔,正望著他淺淺地笑。

程越珩心說,這像在拜天地。

回去的路上,程越珩比來時沉默了許多,腦海中仍不斷浮現起剛才那個畫麵。

謝棠卻誤以為他情緒低落,仔細想想,這恐怕是他過得最淒慘的一個新年。

他當年在國外讀書時,盡管也回不了家,至少那些關懷都在,有家裏人惦記著他,噓寒問暖。如今奶奶要徹底與他劃清界限,將他的微信和電話號碼全拉黑了,他連一句祝福都沒辦法送出去。還有不少見他失勢的人,當年熱絡,如今個個恨不得踩上一腳。

走到家門口,簷下留著燈。

燈光照見大門上的對聯,正中央的橫批上寫著“天天開心”,喜慶又醒目,謝棠是希望他能天天開心的。

謝棠一邊掏出鑰匙開門,一邊說:“給你講個笑話吧。”

程越珩說:“你講 。”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人叫愚公,他家門前有座大山,擋了去路。愚公發誓要把這座山移走,為此他努力了一輩子。奈何這個工程量實在太大了,他到死也沒完成。臨終前,他把孩子們叫到跟前說,移山,移山……”說著說著,謝棠唱起來,“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程越珩倒杯水喝,嘴角含笑。倒不是覺得笑話有多好笑,隻是看著她故意逗他的這副樣子,覺得有些可愛。

謝棠又說:“一隻螃蟹故意咳嗽,它不停地咳咳咳咳咳,小蝦問它你感冒了嗎,它說沒有呀。小蝦問,那你為什麼老是咳嗽?”

謝棠問程越珩:“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螃蟹說,因為我是假咳(甲殼)類動物呀!”謝棠右手握拳,掩住口鼻,“所以我要一直咳咳咳咳。”

兩人洗漱完躺在床上。

“有一個麵包,它走著走著覺得非常餓,就把自己吃了。

“小毒蛇問大毒蛇,哥哥哥哥,我們有沒有毒呀。大毒蛇說,有毒。小毒蛇哭了,說那怎麼辦,我不小心把自己的舌頭咬了,我會不會中毒身亡?”

謝棠想了又想,說:“沒有了,想不出了。”

程越珩摟住她:“那就不想了,明天起來再說。”謝棠的呼吸很輕,氣息拂在他頸間。黑暗中觸摸到的骨骼,和溫熱相貼的肌膚,冬天開始讓人覺得眷戀。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謝棠拉開窗簾,外麵的天地一片潔白。

視線所及之處,漫山遍野,銀裝素裹,沒有了別的多餘的顏色。謝棠叫程越珩快過來看,她說:“在我的印象裏,玉堂已經好多年沒下過這麼大的雪了。

“下這麼大的雪,是為了歡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