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酒宴(1 / 3)

和許多從青年時代起就懷才不遇的男人一樣,李鶴大學畢業後就在這南方偏僻的小城混生活。名義上他也算是混跡官場,實際上做了一輩子小科員。很多年裏,到了春天,他一顆倦怠沉睡的心,仿佛忽然會蘇醒來。這時他會不言不語,帶著老婆明霞回到桃花村去看望外婆和父母。小村後山,總是開滿灼灼桃花。順帶說一句,桃花村的桃花在曆史上那是十分出名的。關於這一點,權威的桃花縣誌早在三百多年前即有明確記載。

那些年,李鶴是不喝酒的。李鶴不喝酒算不得什麼,關鍵是,李鶴的老婆明霞釀得一壇好酒。她的釀酒術得自娘家真傳,水是取自桃花河清冽的水,花是取自桃花村香豔的花(瓣),因此這酒便有個好聽的名稱,叫做桃花酒。

李鶴不喝酒的原因很簡單。多年前初回家鄉,他還很年輕,是鄉中學的語文老師,因為表現好,幾年後即借調到縣教育局。他有個毛病,沾酒臉就紅,而且脖子跟著暴紅直到肩膀,連女人們都被惹得抿嘴笑。當時的一位局領導,目睹此景,很嚴肅地對他進行了批評。年輕人喝酒就像個鬥雞公,怎麼行?形象不好,又容易鬧事。為了追求進步,李鶴下決心戒了酒。那會兒他年少,對酒也沒什麼嗜好。承諾既出,明霞就生氣了。是呀!巧婦新酒為誰釀?她曾問夫婿,真要戒酒?答曰,當然戒呀!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她惱了,問,不後悔?他說,不悔。老公不喝酒,豈不就意味著她一身絕技從此雪藏起來?靜想下來,為了丈夫的前途,她也隻好認了。

在縣機關,人們總愛“小李”、“小李”地喊李鶴。沒想到這一喊就喊了二十多年,小李也從二十多到年近半百,“小李”兩個字卻像公章一樣蓋在他身上。有道是,春花秋月都付與斷垣殘壁。

不承想,到了四十八九歲那年,老“小李”時來運轉。和往常一樣,這年春天的一個周末,李鶴仍舊一如往年攜妻返家賞桃。村後滿山桃花,雲蒸霞蔚的一片,開得比任何一年都旺。及至天晚,明月初上,他仍驚歎這寥廓晴空下明明滅滅的萬千氣象。明霞婚育多年,早已度過青春期,在時間的風霜裏變成一個成熟的婦人。暗夜裏卻見丈夫這把年紀了,竟於月下拈一枝帶露桃花,沉吟不語。莫非男人老來也風流?真個是,一個滿腹心事,一個芳心不悅。老李見狀,怕老妻生氣上火,也曾低聲下氣地相勸,一時未果。夫妻賭氣,竟一夜無話。

孰料周一上班,李鶴就遇上天大好事了。組織上正式通知,他被提拔做了教育局的教育股長。人事的衰勢與榮光,真是一夜之間可以轉換的。一夜之間他從一名大勢已去的老科員,倏忽變成蓄勢待發的新股長。喜不自禁之餘,他突然想起“昨夜桃花月明中”的景象。哎!桃花是有靈氣的。縣誌上寫:桃花開,豔福來。原來它所謂的“豔福”,居然會是這個。哈哈,明霞分明吃錯了醋嘛。誰說天地無情?一時間,他深感天朗氣清……原先黯淡的臉,現在開始容光煥發了;原先佝僂的背,現在開始挺直了;原先凹陷的胸脯,現在也開始凸顯出來啦。

在偏僻小城,能在官府混上一官半職,就意味著可以過上有頭有臉的生活。君不見,那些街坊們,不管認識不認識,都笑吟吟地前來套近乎?大家紛紛誇他幾十年潔身自愛,為人正直,其實早就該提拔了。一個在農技站工作的中學女同學(早年暗戀她,現在身材有些臃腫了)送了兩隻肥土雞來,她用粗糙嗓音深情表白說,早就說啦,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嘛。另外一個男同學,也從鄰縣打來電話調侃他說,雖說現在提拔是晚了點,但也算是組織上改正了一個“錯誤”。乍聽到“錯誤”兩個字,李鶴一陣心驚。他慌忙製止說,你怎能這樣講?不想讓我活了?那邊同學哈哈大笑。有親友勸他,這股長是小官小吏——縣長才七品芝麻官嘛!你這股長多少品?怕入不了流,你就放心做著吧。

按照此間風俗,民間婚喪嫁娶、升官發財,一應都得擺酒設宴。股長再小也帶個“長”字哪,在這偏遠小城,還真算個官人,李鶴就和明霞商量怎麼辦。明霞經過多年粗俗鄉間生活的洗禮,節儉兼精明,居然不肯請客。她甚至生氣地罵道,死鬼!看你花心……還沒找你算賬!花那個冤枉錢做什麼?再說你戒酒都多少年了,還敢喝酒?現在不怕領導了?

李鶴因為才升職,心氣壯,也就不理會老婆嘲諷,亦一改過去的窩囊毛病。他不無得意地說,怎麼就花心了?都說了,桃花對我來說不是女人緣,是官緣。我的八字就服這個……該請的,還是要請!這麻雀大的小地方,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都是熟人,怎麼好意思不請酒呢?……喝酒?不就喝酒麼?怕什麼?

他的同事,教育局辦公室陳主任,昨天也鄭重其事地建議他在金客酒店擺上一桌。他素知陳主任思慮周全,不由得有些感激。明霞自知勸不住李鶴,尋思叔叔在縣教育局招待所食堂做廚子,遂有意在招待所擺酒。李鶴想的卻不是省錢,是呀,像這樣體麵花錢,一輩子能幾次?他點撥老婆說,金客酒店前身是縣委招待所,一般縣裏重要的宴請都在那裏辦!街坊都知道能去那裏喝酒,也是一種身份一種榮耀哩。明霞心疼錢,卻服了氣,遂慷慨搬出多年前釀成的上等好酒赴宴。

那天的喜酒宴,李鶴沒料到會來那麼多人。原來隻按平時結交的少數幾位同事、好友,加上夫妻兩家的幾個重要親戚,精心安排了兩三桌。沒想到此地流行打秋風的風俗,加上又聽聞是明霞釀的酒,紛紛慕名前來。打秋風的人太多,臨時急增至六七桌,簡直半條街都來了。李鶴和老婆明霞都不曾遭遇這麼大場麵,一時間慌了手腳。多虧陳主任裏裏外外盡心幫忙,才沒有弄砸。望著大聲吆喝猜拳的酒客們,李鶴第一次害羞地想,我的天,當年辦結婚喜宴都沒有這麼多的客人嘛。

僅僅一夜之間,李鶴仿佛成了縣裏的名人。現在他才得知,縣裏有這麼多人認識他!他既詫異又納悶……後來,一絲說不出的委屈湧上心頭。是哩是哩!這些人有認識的,有喊不出名字的,還有根本就沒見過的。倘若他們都知道他叫李鶴,為何過去從不肯喊他名字?他們叫了他差不多一輩子“小李”啊。

好在,終於出人頭地啦。活了這麼久,現在才知道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就是,人這一輩子,還真不能太窩囊。如果一個人一生太窩囊,那簡直就白活了。唉,一個人,如果活到連名字都沒人願叫的份上,該有多麼羞愧?

而那種生活,幾乎就是他過去的真實生活。就在幾天前,他還很可能一輩子被人喊成“小李”,然後期滿退休。現在他知道,即使是小小的“李股長”——那些親友不是說了麼,不過是小官小吏——即使是這樣的小官小吏也比“小李”、“老李”不知道強多少倍。他看著那些熱切的、羨慕的眼神,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官氣初露的自豪與榮耀。

宴席上觥籌交錯,人們紛紛向他敬酒,大廳裏一片熱氣騰騰。酒客們不忘盛讚酒水的芳馥、綿長與幽香,明霞坐在旁邊抿著嘴笑。她早明白,好酒從來不缺擁躉。而她的芳名若幹年前即跟隨酒香在家鄉大地到處流傳。因為有縣教育局張副局長和辦公室陳主任在場,李鶴今天的表現也很謙虛。是哩,沒有領導的栽培,哪有我小李的今天?不知為何,一提到領導,他仍舊習慣謙卑地叫自己“小李”。縣一中的胖子錢副校長說,李股長,您太謙虛了啊,今後您就是我們的領導了,怎麼能夠再“小李、小李”地喊呢?來來,小錢我敬您一杯!

其實小城裏人們平時交談,一般不分“你”和“您”,更多用省略的方式表達熱情。當然,也有用“兄弟我”、“大哥你”之類的江湖話來拉近彼此的關係。校長和老師們都是讀書人,有學問,說話自然小有講究。他們懂如何用“你”和“您”,這種陌生化的稱謂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李鶴很開心。

李鶴正陶醉在“滿目青山夕照明”的氛圍裏,突然發現人們紛紛讓開一條路。噢,大廳那邊來了一群食客。他隱約有些不快,誰這麼不識好歹地闖進來,擾了他的喜酒宴?

然而,憑著某種嗅覺,他預感到有點不妙。

這一刻,他本是醉眼看人。而這一看不打緊,乖乖……原來是縣委王書記和李縣長來了,還熙熙攘攘跟了一撥人等。縣委王書記身材矮胖,平易近人;李縣長嚴肅幹練,兩人搭檔,反響還不錯。李鶴還很燦爛的臉立刻謙卑起來,因為飲酒,他的臉紅得像剛出鍋的龍蝦。唉,臉容易紅,像個醉鬼,所以這才是他的禁忌,但這是多少年前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