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心與物遊(9)(1 / 3)

同求法高僧有聯係的是商人。宗教按理說是出世的,和尚尼姑是不許觸摸金銀的。而“商人重利輕別離”,他們總是想賺大錢的。他們之間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哪裏會有什麼聯係呢?但是所有在中國境內的千佛洞都是開鑿在絲綢之路沿線的,絲綢之路顧名思義是一條商業大道。這就有力地說明了兩者間的密切關係。在印度佛教史上,從佛祖釋迦牟尼開始,就同商人有親密地往來,和尚和商人,不但相輔相成,而且相依為命。所以絲綢之路,同時也是宗教之路。中國、印度和其他國家的高僧很大一部分是走絲綢之路來往的。因此,在千佛洞裏除了求法高僧外,看到商人的壁畫,也是很自然的。在新疆拜城克孜爾千佛洞中,我曾在一壁佛畫的中間一小塊空隙中看到一個穿伊朗服裝的商人,趕著幾匹駱駝,上麵馱著中國出產的絲,正在走路的樣子。一個佛爺站在旁邊,好像把自己的右手的兩個指頭像點蠟燭一樣點了起來,發出萬丈光芒,照亮了絲綢之路。這幅壁畫的用意是再清楚不過的,這裏用不著多說。在敦煌的千佛洞裏,絲綢之路也有所表現。販運絲綢的中外商人,趕著駱駝和馬,向西方邁進。沙路茫茫,前途萬裏,而商人毫不氣餒。有的地方畫著商人在路上走路的情況。路大概是很難走,馬走得乏了,再也不想前進,於是一個商人在前麵用力牽,另一個商人在後麵拚命地用鞭子抽打,人忙馬嘶的情景宛在目前,宛在耳邊。還有不少地方畫著商人遇劫的情況。一些綠林豪客手執明晃晃的鋼刀,耀武揚威地擋在那裏。商人們則卑躬屈膝,甚至跪在地上求饒,觳觫之狀可掬,他們仿佛是在對話,聲音就響在我們耳邊。可見,雖然有佛光照亮萬裏長途,但人間畢竟是人間,行路難之歎,唐代詩人早就發出來了,何況是漫漫數萬裏呢?至於海上商路,雖然不在絲綢之路上,但是我們的藝術家也不放過。我們在幾個地方都看到航海的商船。船並不大,上麵畫著幾個人,好像都已經把船占滿了;有點象征主義的味道。但是船外的海濤決不含糊地告訴我們,這是漂洋過海的壯舉。為什麼在萬裏之外的甘肅新疆大沙漠裏,竟然畫到海上貿易呢?這一點,我還不十分清楚,也還要推敲而且研究。

總之,洞子共有四百多個,壁畫共有四萬多平方米,繪畫的時間綿延了一千多年,內容包括了天堂、淨土、人間、地獄、華夏、異域、和尚、尼姑、官僚、地主、農民、工人、商人、小販、學者、術士、妓女、演員、男、女、老、幼,無所不有。在短短的幾天之內,我仿佛漫遊了天堂、淨土,漫遊了陰司、地獄,漫遊了古代世界,漫遊了神話世界,走遍了三千大千世界,攀登神山須彌山,見到了大梵天、因陀羅,同四大天王打過交道,同牛首馬麵有過會晤,跋涉過迢迢萬裏的絲綢之路,漂渡煙波浩渺的大海大洋,看過佛爺菩薩的慈悲相,聽維摩詰的辯才無礙,我腦海裏堆滿彩色繽紛的眾生相,錯綜重疊,突兀崢嶸,我一時也清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在短短幾天之內,我仿佛生活了幾十年。在過去幾十年中,對於我來說是非常抽象的東西,現在卻變得非常具體了。這包括文學、藝術、風俗、習慣、民族、宗教、語言、曆史等等領域。我從前看到過唐代大畫家閻立本的帝王圖,李思訓的金碧山水,宋朝朱襄陽朱點山水,明朝陳老蓮的人物畫,大滌子的山水畫,曾經大大地驚詫於這些作品技巧之完美,意境之深邃,但在敦煌壁畫上,這些都似乎是司空見慣,到處可見。而且敦煌壁畫還要勝它們一籌:在這裏,浪漫主義的氣氛是非常濃的。有的畫家竟敢畫一個樂隊,而不畫一個人,所有的樂器都係在飄帶上,飄帶在空中隨風飄拂,樂器也就自己奏出聲音,彙成一個氣象萬千的音樂會。這樣的畫在中國繪畫史上,甚至在別的國家的繪畫史上能夠找得到嗎?

不但在洞子裏我們好像走進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就是在洞子外麵,我們倘稍不留意,就恍惚退回到曆史中去。我們遊覽國內的許多名勝古跡時,總會在牆壁上或樹幹上看到有人寫上的或刻上的名字和年月之類的字,什麼某某人何年何月到此一遊。這種不良習慣我們真正是已經司空見慣,隻有搖頭苦笑。但要追溯這種行為的曆史那恐怕是古已有之了。《西遊記》上記載著如來佛顯示無比的法力,讓孫悟空在自己的手掌中翻筋鬥,孫悟空翻了不知多少十萬八千裏的筋鬥,最後翻到天地盡頭,看到五根肉紅柱子,撐著一股青氣。為了取信於如來佛,他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管濃墨雙毫筆,在那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雲:“齊天大聖,到此一遊。”還順便撒了一泡猴尿。因此,我曾想建議這一些唯恐自己的尊姓大名不被人知、不能流傳的善男信女,倘若組織一個學會時,一定要尊孫悟空為一世祖。可是在敦煌,我的想法有些變了。在這裏,這樣的善男信女當然也不會絕跡。在牆壁上題名刻名到處可見,這些題刻都很清晰,仿佛是昨天才弄的。但一讀其文,卻是康熙某年,雍正某年,乾隆某年,已經是幾百年以前的事了。當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我不禁一愣:難道我又回到康熙年間去了嗎?如此看來,那個國籍有點問題的孫悟空不能專“美”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