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在這樣一個仿佛遠離塵世的彌漫著古代和異域氣氛的沙漠中的綠洲中生活了六天。天天忙於到洞子裏去觀看。天天腦海裏塞滿了五光十色豐富多彩的印象,塞得是這樣滿,似乎連透氣的空隙都沒有。我雖局處於鬥室之中,卻神馳於萬裏之外;雖局限於眼前的時刻之內,卻恍若回到千年之前。浮想聯翩,幻影遝來,是我生平思想最活躍的幾天。我曾想到,當年的藝術家們在這樣陰暗的洞子裏畫畫,是要付出多麼大的精力啊!我從前讀過一部什麼書,大概是美術史之類的書,說是有一個意大利畫家,在一個大教堂內圓頂天篷上畫畫,因為眼睛總要往上翻,畫了幾年之後,眼球總往上翻,再也落不下來了。我們敦煌的千佛洞比意大利大教堂一定要黑暗得多,也要狹小得多,今天打著手電,看洞子裏的壁畫,特別是天篷上藻井上的畫,線條纖細,著色繁複,看起來還感到困難,當年藝術家畫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困難要克服。周圍是茫茫的沙磧,夏天酷暑,而冬天嚴寒,除了身邊的一點濃綠之外,放眼百裏慘黃無垠。一直到今天,飲用的水還要從幾十裏路外運來,當年的情況更可想而知。在洞子裏工作,他們大概隻能躺在架在空中的木板上,仰麵手執小蠟燭,一筆一筆地細描細畫。前不見古人,我無法見到那些藝術家了。我不知道他們的眼睛也是否翻上去再也不能下來。我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力量在支撐著他們,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給我們留下了這樣優美的傑作,驚人的藝術瑰寶。我們真應該向這些藝術家們致敬啊!
我曾想到,當年中國境內的各個民族在這一帶共同勞動,共同生活,有的趕著羊群、牛群、馬群,逐水草而居,輾轉於千裏大漠之中;有的在沙漠中一小塊有水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努力勞作。在這裏,水就是生命,水就是幸福,水就是希望,水就是一切,有水斯有土,有土斯有禾,有禾斯有人。在這樣的環境中,隻有互相幫助,才能共同生存。在許多洞子裏的壁畫上,隻要有人群的地方,從人們的麵貌和衣著上就可以看到這些人是屬於種種不同的民族的。但是他們卻站在一起,共同從事什麼工作。我認為,連開鑿這些洞的窟主,以及畫壁畫的藝術家都決不會出於一個民族。這些人今天當然都已經不在了。人們的生存是暫時的,民族之間的友愛是長久的。這一個簡明樸素的真理,一部中國曆史就可以提供證明。我們生活在現代,一旦到了敦煌,就又仿佛回到了古代。民族友愛是人心所向,古今之所同。看了這裏的壁畫,內心裏真不禁湧起一股溫暖幸福之感了。
我又曾想到,在這些洞子裏的壁畫上,我們不但可以看到中國境內各個民族的人民,而且可以看到沿絲綢之路的各國的人民,甚至離開絲綢之路很遠的一些國家的人民。比如我在上麵講到如來佛涅盤以後,許多人站在那裏悲悼痛苦,這些人有的是深目高鼻,有的是顴骨高而眼睛小,他們的衣著也完全不同。藝術家可能是有意地表現不同的人民的。當年的新疆、甘肅一帶,從茫昧的遠古起,就是世界各大民族彙合的地方。世界幾大文明古國,中國、印度、希臘的文化在這裏彙流了。世界幾大宗教,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在這裏彙流了。世界的許多語言,不管是屬於印歐語係,還是屬於其他語係也在這裏彙流了。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文學、藝術、音樂,也在這裏彙流了。至於商品和其他動物植物的彙流更是不在話下。所有這一切都在洞子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遙想當年絲綢之路全盛時代,在綿延數萬裏的路上,一定是行人不斷,駝、馬不絕。宗教信徒、外交使節、逐利商人、求知學子,各有所求,往來奔波,絕大漠,越流沙,輕萬生以涉蔥河,重一言而之奈苑,雖不能達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盛況可以想見。到了今天,情勢改變了,大大地改變了。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流沙漫漫,黃塵滾滾,當年的名城--瓜州、玉門、高昌、交河,早已淪為廢墟,隻留下一些斷壁頹垣,孤立於西風殘照中,給懷古的人增添無數的詩料。但是絲路雖斷,他路代興,佛光雖減,人光有加,還留下像敦煌莫高窟這樣的藝術瑰寶,無數的藝術家用難以想象的辛勤勞動給我們後人留下這麼多的壁畫、雕塑,供我們流連探討,使世界各國人民驚歎不置。撫今追昔,我真感到無比地幸福與驕傲,我不禁發思古之幽情,覺今是昨亦是,感光榮於既往,望繼承於來者,心潮起伏,感慨萬端了。
薄暮時分,帶著那些印象,那些幻想,懷著那些感觸,一個人走出了招待所去散步。我走在林蔭道上,此時薄靄已降,暮色四垂,朱紅的大柱子,牌樓頂上碧色的琉璃瓦,都在熠熠地閃著微光。遠處砂磧沒入一片迷茫中,少時月出於東山之上,清光灑遍了山頭、樹叢,一片銀灰色。我周圍是一片寂靜。白天裏在古榆的下麵還零零落落地坐著一些遊人,現在卻空無一人。隻有小溪中潺湲的流水間或把這寂靜打破。我的心驀地靜了下來,仿佛宇宙間隻有我一個人。我的幻想又在另一個方麵活躍起來。我想到洞子裏的佛爺,白天在閉著眼睛睡覺,現在大概睜開了眼睛,連涅盤了的如來也會站了起來。那許多商人、官人、菩薩、壯漢,白天一動不動地站在牆壁上,任人指指點點,品頭論足。現在大概也走下牆壁,在洞子裏活動起來了。那許多奏樂的樂工吹奏起樂器,舞蹈者、演雜技者,也都擺開了場地,表演起來。天上的飛天當然更會翩翩起舞,洞子裏樂聲悠揚,花雨繽紛。可惜我此時無法走進洞子,參加他們的大合唱。隻有站在黑暗中望眼欲穿,傾耳聆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