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星光的瀚海,是星光的大洋;是星光的密林,是星光的叢莽;有紅,有綠;有白,有黃;有大,有小;有弱,有強;有明,有暗;有高,有低;有遠,有近;有疏,有密;有的成堆,有的成行;有的排成一線,有的組成一方;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光輝燦爛,綿延數十裏;汪洋浩瀚,好像充塞了天地。有時候,這星光的海洋似乎已經達到了黑暗的邊緣;我滿以為,在此之外,已是無邊無際的大黑暗了。然而,隻要一轉瞬,再往上一看,依然是一片星光。
星光,星光,星光……
到處都是星光。
是夏夜的星空從天上落到地上來了嗎?是哪一個神話世界裏的神燈從虛無縹緲的高天上飄到人間來了嗎?我有點迷惑,有點恍惚,有點好奇,有點糊塗。我注意探討,仔細研究,猛然發現,這些都不是,都不是。這根本不是星光,而是綿延不斷的燈光。
我抬頭向上看,在這一片我原來誤認為是星光的燈光上麵,亮晶晶地一大片,大大小小的一群在那裏眨著眼睛,那才是真正的星光。我低頭向下看,看到星光和燈光在水麵上的倒影,金光閃閃,像一條條的金蛇。原來就在我腳下,在我佇立的一個小小的山頭的下麵幾十米深的黑暗處,從左邊流來了嘉陵江,從右邊流來了不盡長江滾滾來的長江。江聲低咽,金波搖影。我現在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間;不是在人間別的地方,而是在嘉陵江和長江彙流處的重慶。嘉陵江上通四川遼闊的地區,長江下達更遼闊的地區,一直通到大海。我正站在祖國的大地上,我眼前是重慶,是重慶的夜晚。眼前的一片星光是這座山城高高低低的山坡上的群燈。
在白天裏,我曾在這一座山城裏蜂房般的鱗次櫛比的房屋的迷宮中漫遊。我曾出出進進於大小商店之中,看點什麼,買點什麼。我也曾在大街上滾滾的人流中漫步,沒有什麼固定的目的,隻是作為一個外地人,一個旁觀者看看而已。我看玻璃窗裏陳列的五光十色的商品;我看街旁菜攤上擺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蔬菜。我間或也能看到一些少數民族的婦女穿著花團錦簇顏色鮮豔的服裝,頭上和手上戴著的首飾閃閃發出銀白色的光芒。我顧而樂之,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最使我難忘的是我瞻仰的一些革命聖地,比如紅岩、曾家岩、周公館、桂園等等。特別是紅岩,更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我懷著十分虔敬的心情在這個革命聖地裏走上走下,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間裏瞻望。我的步履很輕很輕,我幾乎屏止住了呼吸。我一向景仰的那一些革命前輩仿佛還住在這裏。我不敢放肆,我怕打擾了他們的清神。在院子裏,雖然現在時令已是冬天,但是那些五顏六色的菊花卻傲然淩霜怒放,顯示出與眾不同的骨氣。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叢開著紅色花朵的我不知道名字的蔓藤,紅得像火焰,像朝霞,耀眼驚心。就在這紅色花朵的旁邊矗立著一棵高大的黃桷樹。在那黑雲壓城特務橫行的日子裏,在這棵大樹的向外麵的一側是陰間。過了這棵樹是紅岩的主樓,就是陽間。因此,人民群眾把這棵大樹稱作陰陽樹。今天我來到了這棵樹下,看到它枝幹突兀騰躍,矯健挺拔,尖頂直刺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把我的心情也帶向高處。站在樹下,我久久不想離去。今天我們全國人民都住在陽間,陰間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心頭之興奮可以想見了。也許是由於興奮過度,我沒有注意樹上是否有燈。即使有的話,我也決不會把燈光誤認為星光。
眼前白天已經轉入暗夜,我登上了長江和嘉陵江彙流處的三角洲頭。白天看到的那一些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高樓、低舍,我都看不到了,都沒入一片迷茫的黑暗中。我眼前看到的隻有萬家燈火,高高低低,前後左右,彙成了一片星光的海洋。
我當然不知道紅岩、曾家岩、周公館、桂園等等都在什麼地方,我更不知道,那裏現在是否都亮起了紅燈。但是,我確信,在這一片燈光的海洋中,有幾盞燈就是掛在那裏的。紅岩、曾家岩、周公館、桂園,每一個窗口都會有閃亮的紅燈讓燈光流出,彙入這浩渺的燈光的海洋裏。其中那最明亮、最高大的一盞一定是掛在陰陽樹上。在它輝耀的光線的照耀下,我仿佛看到了大樹下那些傲霜怒放的菊花,小紅燈籠似的累累垂垂的花朵,襯托著碧綠的葉子,散發出無窮的活力。當年在這一座黑暗彌天的山城裏,那些向往光明的人們,特別是青年們,一定是望眼欲穿地望著陰陽樹上的這一盞明燈而歡欣鼓舞。這明燈給他們以信心,給他們以勇氣,給他們以方向,給他們以安身立命之地。他們終於在燈光的照耀下,慢慢地衝出黑暗,奔向光明。我那時雖然不在重慶,但是,我確信,一定是有這樣一盞燈的,而這燈又必然是異常明亮,異常光輝燦爛的。
今天,彌天的黑暗已經永遠消失了,光明降臨到大地上。我來到了重慶,緬懷往事,心潮騰湧。我很後悔,為什麼當年竟沒能夠來到這裏,看一看紅岩、曾家岩、周公館和桂園等地,獻上我的一瓣心香?現在,我站在兩江彙流處的三角洲山頭上,麵對山城的萬家燈火,五十年的往事一下子逗上心頭。回首前塵,唯餘感慨;瞻望未來,意氣風發。我完完全全沉浸在幻想之中。一轉瞬間,眼前的萬家燈光又突然變成了星光。這星光把我帶到天上去,帶到那片能抒發暢想曲的碧落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