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性符號化:分辨
和“這是什麼”一樣簡單的另一個符號化操作是“這不是什麼”,我把這個心理動作稱為“分辨”。
分辨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種功能,有了它,我們才能區分開各種經驗。認同使我們忽略了區別,而分辨卻相反,它強調了雙方的區別,從而使我們對經驗的覺察更為細致和清晰。
分辨也是“自我”形成的關鍵。如果隻有認同而沒有分辨,則自我的界限就難於建立。“我不是什麼”就標定了自我和非我之間的界限。為了建立自我的界限,有時候人甚至需要刻意強調甚至加大自我和別人的差異。青年人往往要刻意強調自己這一代和上一代的不同,目標也正是為了獲得自己的自我同一性。
和認同一樣,分辨也是和情緒密切相聯係的。而且情緒越強烈,分辨也越容易印記在我們的心中。厭惡情緒特別和分辨有關,通過厭惡,我們把一些不接受的事物排斥到了自我的疆界之外。例如,一個人對不同性取向的人有厭惡情緒,目標就是為了把自己和這些人區分開來,而且厭惡越強,在心理上區分就越明確。擔心自己不能保護自己的疆界的人,比如自己有輕微的異常性取向的人,就格外需要厭惡感,以格外地努力保護自己的疆界。
分辨是弗洛伊德所說的壓抑產生的基礎,沒有分辨,就談不上壓抑。隻有在分辨的基礎上,我們才能知道有些經驗和我們的自我概念或者說自我形象是不符合的,用弗洛伊德的話說就是有些本我衝動是不符合超我的要求的,這才需要有所壓抑。
羅傑斯也很重視這個過程,他指出,我們會否定那些和我們的自我概念不同的經驗。和弗洛伊德稍許不同的是,羅傑斯認為人們所否定的體驗,未必一定是“超我”認為是“壞”的東西,也有可能有些被認為是好的東西,隻要和自己概念不一致,也就會被阻止進入意識。他舉的一個例子是,當一個自我概念非常負性的女性聽到了積極的信息時,她報告說:“當人們告訴我他們認為我很聰明,我就是不相信。我隻是——我猜想我不想相信這一點,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相信這一點——我就是不想。這本來會給我自信的,但是沒有,我想他們真的不知道。”(羅傑斯著,李孟潮、李迎潮譯:《當事人中心治療——實踐、運用和理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10月版,440頁。)
我們為什麼不接受這些對自己來說是積極的體驗呢?原因是,如果我們接受了這些體驗,我們就必須改變我們的自我概念,意味著我們過去通過分辨過程而建立的自我界限必須進行調整——而這是一個危險,它使我們失去過去形成的自我界限,而在新的自我界限還沒有能建立的時候,我們就處於一種自我界限不清晰的狀態。這個狀態甚至比一個消極的自我更令人恐懼。
符號聯係及其任意性
認同和分辨過程之後,符號化的進一步過程是把符號聯係起來形成符號聯係。為了認識世界,我們當然希望我們的符號聯係能和外在世界的聯係完全一致。但是這一點是沒有保證的。甚至是不是有一個外界存在,哲學家都沒有辦法確定。
命題是一種符號聯係,建立命題有一些心理的法則。詳細研究這些法則是認知心理學的任務之一,而不是這本書的重點。
不過,有一個值得在這裏提到的現象:不論如何形成,隻要我們形成了一個符號聯係,這個符號聯係就是我們心理領域中的一個心理現實。也就是說,即使這個符號聯係並沒有什麼“客觀”基礎,但是在我們的心理世界中卻一樣會有現實性和影響力。一個人把覆蓋著雪的結冰的湖麵誤當做陸地了,那麼在他的心理世界中,這就是陸地而非湖麵。他的行為將表現的如同在雪地上而非冰湖上。
另一個有說服力的例子就是催眠。當催眠師告訴被催眠者現在是寒冬的室外,即使實際上他們是在春天的屋子裏,被催眠者也會表現出很冷的樣子——因為在被催眠者的心中,寒冷是一個心理現實,他的行為是對這個現實的正確反應。因此,即使是任意給出的符號聯係,即使這符號聯係不符合客觀實際,隻要一個人接受了它,它對這個人來說就是心理現實,就是有現實性的。我們的心理世界是什麼樣子,實際上如同催眠時,都是由一些不一定和客觀一致的符號聯係構成的。
這對心理治療異常重要,因為正是某些符號聯係(我們可以把這些符號聯係叫做信念,或者概括性的消極意象等)決定了一個人的心理狀態,決定了他是被我們稱為健康人還是心理障礙者。
而我們還必須注意,正是因為這些符號聯係並沒有不變的實質,而隻是一種符號之間有暫時性、可變性和任意性的聯係,我們才可以改變這些聯係,建立新的聯係,從而使心理治療成為可能。
不僅是通過自由設定規則(催眠暗示就是自由設定),使心理世界中建立了命題,我們還需要看到,還有願望為這個命題提供了心理能量。而有心理能量的命題是不可以通過一個新的設定“取消”的,也就是說能量不能憑空消滅(有關心理能量的論述在後麵的章節中)。說“不”的方式是沒有用的,那隻是壓抑。
因此,雖然理論上我們可以改變符號的任意性聯係,但是實際做的時候我們必須有具體的方法。我們可以重新解釋命題,從而轉化能量。例如:睡美人的童話故事中,當小女孩剛剛出生的時候,有一些女巫來做預言。一些女巫給出了好的預言,比如漂亮、聰明等;而一個惡女巫則給了一個壞的預言,“她將在15歲時被紡錘刺死”。在這個惡女巫說過後,另一個好的女巫還有機會說話,但是她並不能取消前麵的惡女巫的詛咒,於是她就采用了重新解釋的方法,說:“仔細看看她不是死,她隻是睡著了。”這就是通過重新解釋命題從而轉變能量的例子。而每個女巫說預言的過程,實際上就是這裏所說的任意符號化過程的象征。
再舉一個實踐中非常常見的例子。有的女性在戀愛中有一個命題是“離開他我就活不了”,但是在生活中她失戀了,於是出現自殺的念頭。如果我們觀照這個命題,發現它的“任意性”並且發現它背後的願望,我們可以讓它回到本源。“我說過‘他不愛我我就活不了’,這話是我設定的規則,並不是客觀真理,我設定這個規則是我對愛的渴望的表現”,所以這話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我需要愛”,更深一步是“我愛”。這樣,能量就回到了“愛”上麵。
錯誤的符號化
從最嚴格的意義上講,任何符號化都是“錯誤”,因為任何符號化都不可能充分地展示心理經驗。任何模型都不可能100%地和它模擬的原對象一樣。不過,隻要我們的符號化能夠讓我們形成比較好的對心理經驗的理解,少許的遺漏是可以允許的。但是,如果符號化和原來的心理經驗的差距太大,則說明符號化過程中有了錯誤。
錯誤可以是錯誤的認同,也可以是缺少分辨或分辨錯誤。例如,精神分析理論中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弗洛伊德稱為移情。移情表現是,患者把對過去的某個人的情緒、欲望和衝動轉到了心理治療師身上。比如,患者有一個很有權威性又很暴虐的父親,患者對這個父親又怕又恨。心理治療師和他的父親實際上很不相似,也許隻有一些微小的類似之處,比如胡子的樣子類似。患者就把心理治療師和自己的父親看做是一樣的,把對父親的恐懼和仇恨都轉到了心理治療師身上。這種移情實際上就是符號化過程的錯誤,也就是患者把不相同的心理治療師和他的父親認同了。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地這樣做,但是在他潛意識中,似乎有這樣一句話:“他真像我父親”或者“他和我父親一樣”,甚至是“他就是我父親”。患者沒有分辨出父親和心理治療師的明顯的不同之處。
在羅傑斯的理論中,錯誤或歪曲的符號化的產生原因,是因為“體驗和自我結構不一致”(羅傑斯著,李孟潮、李迎潮譯:《當事人中心治療——實踐、運用和理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10月版,439頁。)。這又是因為父母等人對子女的愛是有條件的,所以孩子就不是根據自己的真正情況而是根據父母的需要建立自我,這樣建立的自我結構就必然和體驗產生很多不一致。錯誤或歪曲的符號化使一個人看不到真正的自我,所以對心理健康不利。
不同符號體係
符號聯係構成結構(比如命題),隨後這些結構再聯係構成更大的結構,最後就會形成符號體係。這就是一個人的全部價值觀、語言等認知結構。在社會中有一些已經形成的符號體係。每個人在出生後,都在學習這個體係,因此這些人最後形成的符號體係將不是個體創造的,而是一種對社會中已有體係的創造性地複製和接受。
某次具體符號化過程的進行,就依賴著一個人這樣得到的符號體係。語言就是符號體係,除了語言外,還有很多其他先天的或後天的符號體係。例如,品酒師經過學習和練習,對酒的味道就有了一個評價的標準,這就是後天學習的一個符號體係。畫家在看了很多的繪畫作品後,也會有一種“看畫的眼光”,實際上也是他心中有了一個圖像的符號體係。
因為符號聯係的過程具有任意性,所以最後形成的符號體係也不是唯一的,而有一些任意性的選擇。就如同不同國家的語言。對同一個動物,不同國家的語言有不同的符號,但是並沒有對與錯。選擇什麼樣的發音和文字來描述某種動物,對某個民族來說,一開始是任意性的過程。隻是到了後來大家都接受了這個詞之後,對後來出生的這個民族的人來說,這個詞才不是任意的,而是後來人必須接受前人的說法——對後人來說,前人的任意創造的結果是一個要去接受(有時也可以反叛,但是不能不看到它的存在)的現實,我們可以把這個現實稱為“社會現實”。因此,至少存在著三種現實:物質現實是由物質世界形成的,社會現實是由前人的精神創造形成的,而心理現實是每個人自己創造的內心世界。
如果有一個人說:英語是錯誤的,因為這個動物明明叫“貓”,他們卻叫成“CAT”。這個人的批評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在實際生活中,我們卻常常會用自己的符號體係作為正確的標準,去批判別人的想法。比如,我覺得(《大話西遊》中的角色)至尊寶完全是在欺騙紫霞,紫霞完全是一個被騙的傻子。紫霞卻認為自己是在真誠地被愛著。我告訴紫霞事情的“真相”,而她卻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就很可能對紫霞非常憤怒,因為我覺得她不相信“事實”。而我卻沒有意識到,“事實”在我和她的眼中也許有不同的樣子,我和她也許看到的是不同的“真相”。
我們如果批評某種語言不好,不可能用其他語言做標準。隻能用內在的標準,比如某種語言的詞彙非常少,以至於對很多東西都沒有詞表示,我們可以說這種語言不夠好。或者這種語言的內在邏輯不正確,也可以說它不好。但是,我們不能因為這種語言不同於我們自己的語言就說它不好。同樣,我們並不是不可以否定別人的符號化方式,但是不能以自己的方式作正確標準。
我們要批評一個使用某種語言的人說的話,也隻能按照這個語言的規則,找到他的話不符合規則的地方,或者和經驗明顯不符的地方。比如,有個使用中文的人把那種抓老鼠的、圓眼睛、長胡須的小動物叫做“大象”,這不符合中文的規則。同樣,我們也可以說一個人沒有看到現實,但是我們應該用他自己的符號、心理邏輯來證明這一點。
這個原則還可以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心理學為什麼有不同的學派。心理現實不同於物質現實,心理現實本身就是和符號建構有關的,所以心理學家有不同的符號體係和建構方式,他們所看到的現實就必然是不一致的。每一種心理學流派實際上就是一種語言。我們不能以精神分析理論不符合行為主義的原則為理由,批判精神分析不科學,反之也不行。實際上我們如果要批評一個人的心理學理論,隻能批評他的理論本身有矛盾。當然,在現實中我們也常常看到某些學派的心理學家,就是自己設定一個自己的科學標準,然後把不符合自己標準的其他學派的思想說成是不科學的。
心理意象符號的主要類別
一、語言與邏輯
人使用的符號多種多樣,其中最為人們所注意的是語言,正是語言這樣一種高效能的符號體係使人類獲得遠遠超出動物的成就。
邏輯是對語言符號進行運算的規則,這些規則建立了符號之間的一種關係模式,使符號能夠建構成體係。
除了日常語言外,哲學和科學中人們運用了更為符合邏輯的語言,或者說更為適合於認識客觀世界的符號。數學中所用的符號、物理學中所用的符號對我們認識客觀世界來說,其精密性和實用性已經達到了非常好的水平。
二、心理意象
心理意象譯自英語imagery。在英語中,imagery有“某一個不實際存在的事物的心理圖畫”的含義。
不過仔細分析,imagery可以分為兩種:一種隻是外界事物的圖解。比如一個小孩沒有見過蛇,問我蛇是什麼樣子的動物,我在回答他之前就會在自己腦子裏先想象出一條蛇的形象,這種圖解性的形象叫做“表象”比較合適。而想象出的形象還有另一種,那是有象征意義的。比如,你在夢裏夢見了一條蛇,那這條蛇的意義往往並不是僅僅代表草地中的一種沒有腳的爬行動物,它會有其他的意義。也許它代表的是你生活中的一個陰險的小人;也許它代表的是一個男人的性欲望——因為蛇的形狀很像男性生殖器;也許它代表的是一種直覺。這種象征性的心理形象(imagery)本書稱為心理意象或意象。
意象是有象征性的,也就是說它可以表達意義,而且這個意義不是這個形象直接的意義,也就是說,意象是一種符號。
在意識活動或潛意識活動中,人也常使用意象作符號來進行符號化,並建構起心理現實。精神分析學派最早發現了這個現象,弗洛伊德從夢這種特殊的意象開始研究,並發現夢可以用象征性的方式表達欲望。一個人夢見蛇,很有可能和蛇這種動物沒有關係,而是夢者性欲望的表達。以後心理學家發現,不僅是夢,其他意象也可以有象征意義。
意象主要是以視覺化的形象方式出現,不過它也可以聽覺和其他感覺的方式出現。音樂實際上就是一種以聽覺意象為基本符號而建立的符號體係。舞蹈則包含了視覺符號、聽覺符號以及運動覺的符號。
除此之外,意象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特點:它並不是如同眼前浮現的一幅畫,它的畫麵實際上是可以變化的,而即使有變化我依舊把它看做同一個意象。還以“蛇”的意象為例子,假如我的意象中有一條黑蛇的意象,現在它盤著,過一會它伸展了身體,現在它很瘦,過幾天它吃胖了,雖然有這些變化,但是我們還是把它看做同一的意象。
三、條件反射中的符號
最基本的符號化過程是條件反射過程。正如心理學已經非常詳細地研究過的,人對條件刺激進行反應的時候,是把條件刺激信號化的。條件反射中“泛化”的存在,也就是說對類似於過去條件刺激的刺激物人會有反應,也就說明了條件刺激是一種有概括性的符號。
意象的象征性
在我們的意象對話心理治療中,主要應用的符號是心理意象,特別是視覺意象。因此,這裏將對意象作比較詳細的分析。
意象的最根本的特點是有象征性,也就是說,意象可以表達意義。在某些特別的意識狀態或者特別的活動中,意象的象征性表現得更為明顯。夢就是象征性表現非常明顯的一種狀態。
一、夢的象征性
弗洛伊德指出,史特柯爾論著中早就提出過夢的意象是有象征意義的。他也舉出了一些例子:比如夢中皇帝和皇後往往象征著父母。長的物體如木棍、樹幹和雨傘都可以象征男性性器官。箱子、皮包、櫥子和爐子可以象征子宮等等。(弗洛伊德著,賴其萬、符其孝等譯:《夢的解析》,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204頁。)榮格的分析心理學更認為,所有的夢中意象都是象征。對象征的分析,是心理動力學各流派分析夢的基礎。
二、文學藝術形象、神話和童話意象的象征性
弗洛伊德也提出:“這種象征並非是夢所特有,而是潛意識意念的特征——尤其是關於人的。通常可在民謠、通俗神話、傳奇故事、文學典故、成語和流行的神話中發現。”(弗洛伊德著,賴其萬、符其孝等譯:《夢的解析》,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251頁。)
在文學藝術中的意象,大多都是象征。有些象征是如此的常用,以至於人們在意識中已完全清楚,比如用“玫瑰”象征“愛情”。也有些象征並不是在人們意識中很清楚的,但是這不妨礙在文學藝術中使用這些象征。例如,“魚”在某些時候可以用來象征性,“蛙”可以象征生殖。
弗洛伊德、榮格和弗洛姆等心理動力學大師都從象征的角度解釋過一些神話或童話。弗洛姆對《聖經》中的約伯的故事、對童話故事《小紅帽》等作過精美的分析。(弗洛姆著,郭乙瑤、宋曉萍譯:《被遺忘的語言》,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171頁。)他指出約伯故事中,約伯被吞入魚腹中象征著孤獨和隔絕;小紅帽故事中的紅帽子是“月經”的象征,也就是象征著女孩子性成熟,而大灰狼則是在性上誘惑和威脅著女孩子的男性的象征(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色狼)。
三、精神病幻覺的象征性
精神病患者的幻覺,雖然表麵上看似乎荒謬無意義,但實際上,榮格的工作已經充分證明了精神病的幻覺具有象征意義,而且他還證明了這種幻覺的象征意義和其他意象(如神話意象)是相同的。僅舉一個小例子,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告訴榮格一個幻覺性意象。榮格當時也不能分析,但是在以後他卻在一本論古埃及魔法的書上“一字不變地讀到了我那病人的視象”(榮格著,成窮、王作虹譯:《分析心理學的理論與實踐》,北京:三聯書店,1991年版,42頁。)。而這個病人是不可能接觸過這本書及這些知識的。
四、原始人所用意象的象征性
原始人眼中,現實的事物的意象也同樣是象征,而象征不是一種比喻的手段,而是一個現實。比如,回喬爾人認為,“鳥,特別是鷹……能聽見一切。它的羽毛也有這種能力。據印第安人說,它們的羽毛也能聽見,賦有神聖能力。在回喬爾人的眼中,羽毛是健康、生命和幸福的象征”。(列維·布留爾著,丁由譯:《原始思維》,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118頁。)還有,在一些原始人的觀念中,“……神和女神是蛇,他們居住的水池和水泉也是蛇;他們所用的權杖也是蛇”(列維·布留爾著,丁由譯:《原始思維》,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119頁。)。
除此之外,兒童的認知活動中、瑜伽和氣功修煉狀態中,以及藝術活動中,都有大量的象征性意象。
運用意象的認知活動特點
雖然在學院派的心理學中尚未得到研究,但是在心理動力學流派中,有一個早已被發現的事實,那就是人會有一種不同於日常邏輯思維的認知和情感活動,弗洛伊德稱之為“原本過程”(primaryprogress),並指出這是另一個獨立的“精神係統”、“精神機構”或說是“原始的精神機構”。(弗洛伊德著,張燕雲譯:《夢的釋義》,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558—561頁。)榮格則更是高度強調象征性的心理意象的作用。繼承心理動力學,特別是榮格的觀點,本書的中心命題是:人有一種不同於日常邏輯思維的認知和情感活動,它使用的符號主要是意象,而它的符號化過程有自己獨特的規律、方式和特點。本書將用“意象活動”這個術語表達這個“原始的精神機構”。
一、意象活動使用原始邏輯
和日常的邏輯思維比較,我們會發現這種運用意象的活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它使用不同的“邏輯”。邏輯思維所用的基本“部件”是概念,組合這些概念用的是邏輯,比如同一律等(雖然人們不總是有意識地應用這些定律),由概念形成命題,用命題進行推理。邏輯思維的過程如同建立一個房子,概念是磚,邏輯是水泥,命題是預製件,推理過程是樓房。
在運用意象的心理過程中,基本“部件”主要是意象,而處理這些部件的方式是原始“邏輯”。原始邏輯依照“相似性”等基本原則,一旦它在兩個意象中發現相似性,就以此在這兩個意象間建立了聯係。蛇的形象類似男性性器,所以在原始認知中,蛇就可以作為男性性器的象征。這個過程不像邏輯思維那樣確定,是一個模糊的、從而也就是靈活的過程。以分析夢為例,心理學家弗洛姆歸納為,“它們不遵循我們醒覺時的思想的邏輯法則”。具體地說:“時空的範疇已經完全被忽略了。早已逝世的人,我們卻活生生看到他們……我們很容易在短短的時間裏,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遙遠的地方。”在夢裏我們能“把二個人混合成一個人,或這個人突然變成另一個人”。(弗洛姆著,郭乙瑤、宋曉萍譯:《被遺忘的語言》,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56頁。)夢是不遵循日常邏輯的。在日常邏輯中,A就是A,A不是非A,而在象征性意象活動中,A可以是非A甚至是A的反麵。這種原始邏輯曆史更久遠,它用象征、比擬、相互感應等方式達到對世界的理解。釋夢可以說是一種翻譯,把原本過程中的象征性語言翻譯為日常的邏輯思維中的語言。
二、意象活動不直接受意誌控製
邏輯係統的活動是可以直接受意誌控製的,我們可以隨意地開始計算、推理等智力操作,也可以隨意停止這些智力操作。而在心理治療中我們每天都看到,患者無法控製他自己潛意識中的觀念。一個抑鬱症患者,也許在意識層中明知道自己的無價值感和內疚感是錯的,是不利於心理健康的,甚至也許他還通過心理學理論的幫助尋找到了他有這些問題的原因,如童年時父母教育不當,或遇到了某個創傷性的心理事件,但是他仍舊可能會擺脫不掉“自己是無價值的人”這一潛意識觀念。再例如,一個會計可以知道自己一天能算多少賬,而一個詩人卻無法預計自己一天能寫多少詩。這也許是因為會計的活動屬於邏輯係統,而詩人的活動有相當大的部分屬於意象活動。
由於意象活動不受意誌直接控製,意象活動都是在沒有明顯努力的情況下效率最高。榮格的主動想象技術使用中,和精神分析一樣,都是在患者沒有明顯努力的情況下效率最高。類似精神分析治療中使用的自由聯想法,主動想象時患者也需要放棄意誌努力。這種不加努力、不加評判,有些像半睡半醒的狀態,作用是使邏輯係統活動減弱,讓意象活動在不受控製的狀態下自由活動。
意象活動雖然不直接受意誌控製,但是,它可以間接地受意誌影響。人們可以有意識地創造一個適合放鬆自己的情境,可以有意識地創造有利於意象活動的條件,從而使意象活動按我們的意願活動。如果一個人麵對一幅名畫時不覺得美,並且他知道這是因為他看不懂。如果他對自己說:“我要弄懂這幅畫美在哪兒?讓我先看看構圖,這是個三角形構圖。人物的身體比例接近黃金分割律。在色彩上,主色調是紅色……”如果他這樣用意誌控製方式看畫,他永遠不會感到美。但是,如果他用意誌做的事隻是,從此多看看畫,多看看風景,慢慢地他的審美修養就會提高。因為在多看畫、多看風景時,意象活動用它的方式提高了對美的認識。這時他再看那幅名畫,就會感到的確是很美。
順便說一下,強迫自己的意誌去控製不可由意誌直接控製的心理活動,往往正是一些心理問題(如強迫障礙)產生的根源之一,而學會放棄不可能的意誌控製,也正是一些心理治療方法(如森田療法)有效的關鍵原因。
三、意象活動的情緒性
邏輯思維和情緒聯係似乎不直接也不密切。人們可以做到不動感情地去思維。形式邏輯或其他邏輯的進行都與情緒無關,其結論對情緒的影響也不是很強烈。一個人可以十分冷靜地計算核武器殺傷力,病毒的致死效果。人們甚至有可能看不出戰爭和節育在控製人口效果上的差別,也看不出殺死弱智者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
情緒是一種驅動力。邏輯思維過強的人雖然可以想得很清楚,卻往往會沒有力量或沒有興趣把思想付諸行動。原因就在於他們的認識和情緒聯係不密切。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就屬於這種人,他缺少意象活動和相應的對殺父仇人的強烈憤怒,因而他總不能下決心把複仇的願望付諸行動。
意象活動與此不同。例如莎士比亞筆下的另一個人物奧賽羅之所以采取行動殺死了他誤以為對自己不忠的妻子,正是因為他習慣於想象而不是思考,因為他在想象中“看到”妻子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情景,並從而產生了強烈的憤怒。我們對任何事物的想象永遠伴隨著情緒體驗,從而即刻帶來從事某行為的趨向。
意象活動和情緒聯係密切的原因,是因為意象活動是一種更原始的認識功能。在意象活動中,認知和情感還沒有分離,隻是在後來人類發展了邏輯思維後,認知和情感之間才開始分離。
意象中的更原始的那部分,即所謂原始意象,更是和情緒密切相聯係。正如榮格所說,“這些非個人的意象包含著巨大的能量”(榮格著,成窮、王作虹譯:《分析心理學的理論與實踐》,北京:三聯書店,1991年版,178頁。),而能量表現出來的最常見的方式,就是體現為強烈的情緒。即使不是原始意象,能量小很多,但是它們負載的心理能量也都可以情緒的形態出現。
正是由於意象和情緒有這樣直接而密切的聯係,也就使得它在心理谘詢和治療中非常有用處。我們可以從意象入手去調節情緒,將比從思維活動入手去調節情緒更直接、更有影響力。
四、意象活動中的異己感
藝術中“靈感”這個詞來源於古希臘的一種信念:偉大的文學家或劇作家的許多優秀的思想不是他們自己頭腦的產物,而是神靈用某種感應方式傳送到他們頭腦中的。我們都多少體驗過這種感受:有些想法不是自己想出來的,而是突然來到我們的頭腦中的,它好像是種異己的東西。這就是所謂的異己感。
我們不僅對靈感有異己感,對其他任何意象活動也都或多或少有異己感。夢主要是意象活動,我們對它也有異己感。作者有過這麼個內省體驗:一天我夢中的一個人出了一個謎語,而我沒猜出來,醒來以後,我猜出來了這個謎底。而我這時問自己:我夢中的人物所說的謎語難道不是來源於我自己的頭腦嗎?為什麼我自己竟會不知道謎底而需要花時間去猜?我感受到那個出謎語的部分似乎是異己的。
實際上,這種異己感產生的原因,是因為對於日常的意識來說,意象活動大多的確不是產生於這個意識領域的,而是來源於大腦中相異的一個部分,或者再用弗洛伊德的話說,是來源於另一個“精神機構”,一個更原始的精神機構。
五、意象活動反映心理現實時的精密性
邏輯思維的功能是客觀地觀察世界,而意象活動的功能是“主觀地”或者說體驗性地觀察,觀察自己的心靈和這個心靈中映射出來的世界。
由於意象沒有邏輯思維那種對外在事物的明確的界定,而把相似性的事物聯係在一起甚至看做同一,所以在反映外在世界時,意象活動遠不如邏輯思維準確。
但是在反映內心的事物時,在反映心理現實的時候,意象卻比邏輯思維有用得多。它有能力非常精密而清晰地反映內心的體驗。
邏輯思維在表達內心時有很大的不足。例如,由於表達情緒用的詞彙很有限,各種語言中表達不同情緒的詞最多也不過幾千個字。我們不能保證每一種和其他情緒有細微差別的情緒都有一個相對應的詞,不能保證同種情緒中不同強度和性質的亞種都有一個對應的詞,更不能保證每種複合的複雜情緒都有一個詞來表示。例如,憤怒實際上有數百上千種,每種之間都有微細的差異,通過和其他情緒複合,憤怒又帶有上萬種不同的“色調”,但是我們能用來表達的詞彙卻隻有如“慍、怒、憤、生氣、生悶氣、發火、暴怒、發脾氣、氣瘋了……”十幾種。這樣,我們在表達自己的情緒時,就很可能會出現一種情況,就是我們找不到一個詞能完全準確地傳達自己的真實情緒,而隻能用一個接近的詞來近似地表達。
而用意象,我們可以非常精密地表達這些情緒,表達複雜的情緒,表達情緒在程度和性質上任何一點微細的差異。還是用憤怒做例子,某人在憤怒時,用意象對話的引導方法看到了一個意象:火獅子。這個意象可以表達出她當時憤怒的體驗的許多細節:火的大小就是憤怒的程度的象征,火每大一點就表示她的憤怒強度大一點,因此憤怒程度的差異的任何微小的變化都在意象中能表征出來。另外,火的顏色象征著這憤怒受到壓抑與否的程度。火的顏色越接近正紅色,越表示這憤怒沒有受到壓抑,越靠近紫色表明壓抑越多,如果從紫色走向黑色則表明壓抑更多。因此,壓抑的程度也可以用意象中火的色調精確地反映出來。從火的其他象征意義,以及獅子的象征意義,我們還可以得到對她情緒、情緒產生的原因以及她的人格的許多了解,這就反映出了意象表達的優越性。對意象的這種優越性,弗洛姆也有過十分清晰的表述。(弗洛姆著,郭乙瑤、宋曉萍譯:《被遺忘的語言》,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56頁。)
意象活動的這個特點,使得意象在心理谘詢與治療中有更重要的地位。
意象活動還有一些其他特點,如更自我中心,又更傾向於有集體性的內容等,這裏不一一詳加列舉。
運用意象的認知方式
運用意象的認知活動是弗洛伊德稱為原本過程的那種原始精神機構的活動,我們已經說明了它有自己的許多特點,這裏將繼續討論這個原始精神機構為什麼有這樣的特點,作為一種認知,它是如何運作的。
一、信息的粗加工儲存
請允許我用一個比喻開始:人儲存食物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深加工儲存。我們可以把麥子磨成麵粉,製成麵包存起來;把水果做成果醬存起來;甚至可以把食物釀成酒,提煉成葡萄糖、維生素再存起來。另一種是粗加工,那就是直接把收來的麥子、水果存在地窖或冰箱裏。
人儲存精神食糧——信息也有這兩種方式。邏輯係統是深加工儲存,原始精神機構是相對比較粗加工的儲存。邏輯係統中儲存的信息主要是概念和命題,而原始精神機構中儲存的信息主要是意象。
意象形式的信息也是經過加工的信息。我們稱之為粗加工僅僅是對比概念或命題而說的。比如,我們看到的花,也許五個花瓣不是完全一樣大,其中一瓣被蟲子咬過,少一點並且殘缺不全,也不是一樣紅,傷了的那瓣有些萎黃。但是,我們記著的這種花,可能卻是整整齊齊一樣鮮紅的五瓣。一般人不大有耐心觀察自己的內心意象,他們不妨去看看繪畫。寫實的繪畫是加工較少的意象,圖案、抽象畫是加工較多的意象。
因為是粗加工,所以原始精神機構信息,特別是意象,和事物的具體形式更接近。例如正義一詞,在原始精神機構裏可能表達為一架天平。這個形象和人們感知到某些外在事物“天平”的形象很接近。
用原始精神機構信息去把握世界,出現偏差的可能性比用邏輯係統信息時要小。原始精神機構也許是較低級的,但是正因為如此它是更接近現實土壤的。
強調一點,原始精神機構中的信息不都是視覺意象,至少也包括聽覺、觸覺意象等。
二、大量的信息儲存
在信息加工係統中,預存的信息越多,所需的運算就越少,反之亦然。舉例來說:假設有兩個賣菜的人,頭一個人在出門前背下來了這種菜的價目表,從1斤多少錢到1斤1兩直到10斤多少錢;而另一個隻記著1斤多少錢即單價。頭一個賣菜的人預存的信息很多,後一個賣菜的人預存的信息則很少。比較一下記憶負擔,頭一個賣菜者比後一個賣菜者要沉重得多。但是,在賣菜時頭一個賣菜者幾乎不需要做什麼運算。10斤以內的菜他直接回憶價格,偶爾有人買10斤以上時他才需要運算。而後一個賣菜的人幾乎每一次都在進行一次乘法運算。這兩種方式的利弊和適用性也很明顯。預存多的那種記憶負擔重,運算負擔輕,適用於記憶力強但計算能力差的人,並且適用於菜賣得很快來不及運算的市場。預存少的那種記憶負擔輕而運算負擔重,適用於計算能力強的人。
不同的信息加工係統有基本策略的差異。原始精神機構和邏輯係統相比,更多地使用大量預存信息的策略。原因也許是由於原始精神機構的運算比較少並且比較不穩定,原始精神機構隻有更多地預存信息。列維·布留爾發現:原始人的思維中“意象的關聯通常都是與意象本身一起提供出來的”(列維·布留爾著,丁由譯:《原始思維》,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102頁。)。“大量的意象關聯的預存使得運算可以簡單和減少了”。因此,“記憶在原邏輯思維中起著比在我們的智力生活中大得多的作用”。斯賓塞和紀林在談論澳大利亞土著居民時說:“他們的記憶在許多方麵都是非凡的。”“土人能認出他的每個熟人的足跡。”“使埃爾感到震驚的是,土人們對他們居住那個地區的每個角落都了如指掌:下過陣雨之後,他們清楚地知道什麼山岩上可能留下一點水,在哪個坑裏水留存得最久……”“羅特也著重指出中昆士蘭西北部的土人們‘有驚人的記憶力’。他聽見他們‘吟唱了整整五夜才唱完一支歌’,而且,演唱者和聽眾沒有一個人懂得(歌裏的)一個詞的意思。”(列維·布留爾著,丁由譯:《原始思維》,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103—105頁。)除了靠記憶進行預存外,還有一種就是先天的預存,那就是榮格所謂的“原型”。
三、利用相似性發現事物的本質
原始精神機構要完成的第一件事是理解事物本質是什麼。也就是說,在複雜眾多的刺激中分辨出已有的意象。
分辨的手段主要是通過比較尋找相似性。並且原始精神機構大多時候遵循“相似即同一”這一原則。一個女精神病人把她的三個男友看成同一個人,原因是:“他們都彈吉他並且都愛她。”(阿瑞提著,錢崗南譯:《創造的秘密》,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87頁。)雖然這三個男友住在三個不同城市,這個女病人也並不認為自己的判斷有誤。這種“相似即同一”原則表麵看來很愚蠢,而實際上卻很有道理。打個比方說:當你遇見一個十年未見的朋友時,你會發現他的相貌和你記憶中的相貌不一樣了,他以前沒有胡子而現在滿麵胡須。你能否認他就是你十年前的那個朋友嗎?不能。你相信他就是你的朋友,理由是:他的相貌和你記憶中的相貌雖不相同,但卻很相似,足以使你判定這就是他。那個女精神病人雖然清楚地看到她的三個男友容貌都不同,但是她從相似性上判斷這隻是同一個事物的三個化身。因此,相似性是一種跡象。尋找相似性也就是尋找跡象。原始精神機構的原則實際上是尋找跡象以分辨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