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越行越僻靜無人。裴明淮勒住馬,回頭道:“行了,蘇連,究竟什麼事,你就在這裏說。”

蘇連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他是誰的兒子?”

說實話,裴明淮是真不知道。他隻知道吳震老家在杏城,父親早亡,也沒有兄弟姐妹,隻有一個寡母。他望了吳震一眼,道:“究竟怎麼回事?你是要等蘇連說,還是你自己說?”

吳震仍然閉口不言,蘇連道:“他爹是蓋吳!”

此言一出,連裴明淮都變色,問吳震道:“此言是實?”蓋吳叛亂自杏城而起,乃是這數十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牽連極廣。太武皇帝禦駕親征,花了不知道多少力氣,才鎮壓下去。就裴明淮所知,是擒了蓋吳的一個叔伯,以他妻兒之命為脅,終於才將蓋吳的人頭取了回來。

蘇連冷笑道:“若不是看公子的麵子,我早把這事呈上去了。而且,我也怕你牽連公子,蓋吳叛亂,實在不是小事,連他都不好交待。”

吳震這時終於開了口,道:“你一半是看明淮份上,一半也是物傷其類,是不是?”

“……不錯。”蘇連半日方道,“隻是我家人並無罪,而蓋吳謀反,實在是太出名的事。我不知你為何還在本朝為官,心裏疑慮得很。”

裴明淮道:“既然蓋吳全家被誅,你又是怎麼活下來的?你娘……”

“她不是我娘。”吳震道,“既然都到這地步了,我就說實話吧。你們說的那叔伯,拿自己的兒子換了我這條命,他的夫人又把我撫養成人。他們對我的恩情,我這輩子是還不完的。”

裴明淮道:“你這是在唱趙氏孤兒?”又側頭看吳震,道,“你不會真是另有所圖吧?”

“我能圖什麼?我又不是什麼有兵權的武將,就一五品廷尉評,我還能謀反了不成?我爹死都死了,謀反是實,天下皆知,我能怎麼的?”吳震道,“我不當官,我去做賊嗎?我長在杏城,從小便見那戰亂之中百姓流離失所,白骨遍野。雖說我人微言輕,總也能斷幾樁案子,替人清洗些冤屈。上次你二哥是有意要提拔我,我卻是不願意的,現在我還能多做點事,若是再升,反倒拘束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話也不是這麼個說法。身在高位,能做的事也不少。”

“我沒那本事。”吳震道,“我就會查查案,拿拿人,多的我也做不來,何苦去占著那位置!我也說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是早就想通了,看開了,從沒想過要報仇什麼的。我不敢說我爹他們造反的事是錯,但也決然不對,既然幹下來了,死也是早就想過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現在看來,那時候大魏大局已定,已經撬不動了。”

裴明淮道;“這話有意思。照你看,再大的叛亂也沒什麼用?”

“那倒不是。”吳震道,“現在的大魏,還是有個要命的問題。那就是自晉以來就存在的塢壁。若是塢壁聯合,恐怕會掀翻半壁江山。”

裴明淮笑道:“你說的不就是九宮會麼?你還真是不肯放過。”

“我這可是為了你們大魏江山著想,你還損我。”吳震虎著臉道,“我越查越覺得盤根錯節,粘連極深,是替你們操心哪!淮州王,你姑姑是皇後,你母親是長公主,你別不當回事兒!”

裴明淮反倒無了言語,問道:“尉端知道了?他是怎麼知道的?”

蘇連冷笑道:“隻要細察便知,有什麼知不知道的!你跟公子交情好,大家都知道,拿著了你的把柄,可是連公子都脫不了幹係。”

吳震道:“我的出身,我自己又不能選!”

裴明淮道:“我還沒說什麼,你倒還跟我杠上了!你們是一個個地看著我好脾氣?你損我一句,他損我一句?阿蘇,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蘇連道:“若是還有人知道,他現在還能在這裏?”

裴明淮朝吳震瞅了一眼,道:“好啦,你還不跟阿蘇求個情,讓他把這事替你料理掉。”

蘇連冷笑道:“我就算肯,尉公爺可不一定肯。”

一提到尉家,裴明淮就歎了口氣,問道:“尉端有下落嗎?”

“沒有。”蘇連道,“他沒回過家。”

裴明淮喃喃道:“這小子,難不成真的一走了之,連爹娘都不要了?”

蘇連道:“景風公主就沒拉著你叫你還她丈夫麼?”

“尉端出走跟我又沒幹係!”一提到尉端,裴明淮便想到瓊夜,更添煩悶,喝道,“你們有完沒完?別扯這些不著邊際的事了!我現在沒空跟你說舊事,吳震,你自己想清楚,還有什麼沒說的,一次說明白!現在你給我好好地查清楚老師家的事,若是有任何疑慮之處,馬上跟我說,別跟上回一樣,人走茶涼了才來跟我說!”

蘇連閉上了嘴,吳震道:“事情我大約知道了,到了後再問那個捕頭,他會說得詳盡些。怎麼盡是些稀奇古怪的事!”

裴明淮道:“那不正是要你來查嗎?”

他們在路邊說話,一乘馬車卻過來了,那馬車甚是破舊,前麵坐了個中年車夫,還拉了些藥材之物。車窗後麵,半露出一個女子的臉,卻是阮尼。阮尼低呼道:“公子,你還在這裏?我以為,你已經回了呢。”

裴明淮道:“阮姑娘,你慢慢走,我們先行一步,在沈府等你。”

阮尼點頭,放下了車簾。吳震道:“這姑娘是誰?”

裴明淮大約地說了一說,吳震一臉古怪地說:“是麼?那我倒得先審審她了。你也太好說話了,讓她來做什麼?說不定她另有所圖呢?”

“你別見人就審。”裴明淮道,“見一個死了的人,能圖什麼!阮尼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半夜跑來殺人吧!我看她聽到沈於藍死訊的時候,是真的傷心極了,不像是裝出來的。”

吳震幹笑一聲,道:“那可不好說,女子可比男子更善作偽。”

蘇連在馬上冷冷地道:“我看你一到,馬上就能水落石出了。”

這時候已能看到沈宅,吳震遠遠看著,楞了一楞,道:“就這裏?孤零零的一座宅子?好好的縣城裏麵不住,為什麼要住這裏?”

裴明淮不耐煩地道:“這不正等著你大捕頭來查嗎?”

吳震看了半日,道:“照我看,搬到這麼不方便的地方來,非奸即盜!”

蘇連嗤地一聲笑了出來,裴明淮卻若有所思地道:“吳震,你是開玩笑的,還是認真的?”

“開玩笑的。”吳震道,“既然沈太傅是為隱居,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也不為過。不過如今沈家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古怪了,偏偏又發生在太子在的時候,我看這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明淮,若你對你這老師是真心敬重的話,勸他一句,若心中有事,最好早早說出來,否則,我看這沈氏一門,恐怕也難得善終。”

裴明淮不答,蘇連也沉默不語。這時已行至沈府門口,三人下了馬,裴明淮對蘇連道:“你不必管這邊了,有吳震就夠了。你親自盯著,太子和景風慶雲都在,千萬別出什麼差池。”

蘇連自去了,裴明淮站在門口,等阮尼的馬車過來。吳震道:“你喚蘇連來這裏,可不是惹事嗎?”

裴明淮冷冷地道:“有人都打算毒殺我了,我還怕惹什麼事?”

吳震一驚,道:“你說什麼?誰這麼大的膽子?”

裴明淮將那夜之事說了,吳震沉吟半日,道:“你確定沒有人接近過你的茶碗?”

“有太子和公主在場,坐法肯定是有按規矩的,各坐各的,不會鄰著。”裴明淮道,“你去那花廳看看,榻都隔得遠,若是誰走過來,真是一眼就能看到了。”

吳震點頭,又搖頭,道:“那就是端茶上來的人做的手腳了?嗬嗬嗬,那也太蠢了些,若你喝了,毒發身亡,那不是一查便能查到?”

裴明淮道:“若是端茶上來的人,那隻能是鳴玉,隻有她可能把有毒的茶遞到我手上。我事後回想,真是害怕,若我喝了,現在恐怕早是一具屍體了!”

吳震想想也是,不由得一再點頭道:“還好,還好。”

這時阮尼的馬車已經行至麵前,阮尼自馬車上下來,臉色比方才還要蒼白憔悴幾分,但行動舉止之間,仍是頗為端雅。

裴明淮道:“阮姑娘,這邊走。”

他領著阮尼一直走到沈於藍那廂房之前,正打算進去,卻依稀覺得有什麼不對。吳震一直跟在後麵,這時道:“沈姑娘就是死在這裏的?”

裴明淮還未說話,吳震又道:“這裏的捕頭呢?怎麼不派人守著?幹什麼吃的?”

裴明淮“啊”地一聲,道:“不好!”

他快步推門進去,便吃了一驚。兩名侯官死在地上,都是被人一劍割斷咽喉,頃刻間斃命的。裴明淮再進裏室,隻見柯羅橫臥在窗下,手中握刀,刀還未出鞘,便被當胸一劍刺穿。他半個身子都浸在血裏,胸腹被剖開,也不知是哪幾樣內髒還沒盡數切斷,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連在身上。

裴明淮呆在那裏,望著柯羅的屍體。吳震已經衝了進來,他隻朝柯羅看了一眼,便奔到繡榻之側。那榻側屏風甚高,繪的是竹林七賢,筆法飄逸,也不知是誰的妙筆。他將繡被一揭,裴明淮大吃一驚,沈於藍的屍身竟然又被掌力猛擊過,胸腹間更是血肉模糊,說是一團肉泥也不為過。

“柯大哥!”

裴明淮聽到阮尼的驚叫聲,回頭一看,阮尼站在門口,一手扶著門框,臉色慘白,幾乎滑倒在地上。吳震盯了阮尼一眼,低聲道:“明淮,你把她弄出去。”

裴明淮把阮尼扶了出去,讓她坐在屋前茉莉花叢旁邊的石凳上,道:“你就留在此處,且坐一坐。”

他走進去,掩上了門,再低頭看那兩具侯官的屍體,顯然出手殺他們的是他們不曾想到的人,才會一劍封喉。蘇連隨身帶的人,都非泛泛之輩,若非出其不意,又怎能一招製他們死命?凶手又有什麼必要再次毀壞沈於藍的屍身?

“明淮,你說那餘管家的心被挖了,對不對?可這柯羅的心沒被剖出來,還在原處,不過好像是被極尖細之物刺中了,卻沒刺穿。你說沈於藍的心之前也是完好的?”吳震問道。裴明淮實在不願再多看一眼,見他這麼問,隻得道:“……是不是完好的,這我沒看分明,血太多了。但她的心沒被剖出來是真的。現在更是看不清楚了……”

吳震道:“先前沈於藍的屍身不是這樣的?”他硬是逼著裴明淮把“先前”的情況說了一遍,想了片刻,又去察看柯羅的屍身。他忽然噫了一聲,道:“這是什麼?”

裴明淮看他自柯羅腹中挑了一物出來,沾滿了血,也虧得吳震眼力了得。吳震找了些水,把那物洗得幹淨,裴明淮一看,卻仍說不出是什麼來。倒像是隻蟲足,隻是顏色奇怪,通體發藍,藍得似半透明一般。

吳震對著光,看了半日,道:“什麼東西?”生怕那東西碎了,輕輕擱在了案上,又去看柯羅的腰刀。“刀沒出鞘。他也並無防備之心哪……”

他站了起來,緩緩環視四周。“沈家不大,又是繡衣又是侯官,還有捕快。這屋子又是大家留意的重中之重,凶手竟然敢在這裏殺人,若非是逼到絕處,是不會如此做的。最先那個餘管家死的時候,景風公主未到,蘇連也還沒到,大家毫無戒備之心,要殺人設計,也還容易。現在……”他搖了搖頭,道,“這人是不顧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