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番話,卻是讓裴明淮全然聽不明白了。

裴明淮回了房中,在榻上靜坐。他學的內功,第一就是要心澄寧定。本是做慣了的功課,但今日居然直坐了半個多時辰,才算是漸漸寧定。房中無香,隻窗外的茉莉清香撲鼻。但這時候聞到這香,卻讓裴明淮又覺著心裏微微發慌,好像是有什麼事不對勁,卻又記不起來。

忽然聽到有人在窗戶輕輕叩了一下,裴明淮道:“誰?”

他本以為是蘇連,卻聽到祝青寧的聲音道:“是我。”

裴明淮不由得一怔,天還沒黑,祝青寧竟然來找他,這不是在尋事麼?忙道:“你趕緊進來。”

青影一閃,祝青寧已站在當地。裴明淮過去關了窗,奇道:“你怎麼這時候來找我?你就不怕被人看見?”

祝青寧臉露不屑,道:“看見又怎的,憑這裏的人,還攔不住我。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怎麼了?”

裴明淮苦笑,祝青寧說的,他居然找不出話來駁。祝青寧瞅了他一眼,道:“我不願意趟你們的渾水,本來已經準備走了,卻看見了一樁事,想來想去,還是來告訴你罷。你若受了牽連,我的承影怕也沒啦。”

裴明淮道:“什麼事?”

祝青寧在榻邊坐了下來,道:“我那夜本來要走了,卻看見一個黑衣人想越牆而入。你那蘇連也看見了,那人大概不想跟蘇連朝麵,也沒有出兵刃,蘇連一劍不得,他便走了。”

裴明淮一身都繃緊了,問:“走了?去了哪裏?”

祝青寧斜了他一眼,道:“你不問我那人是誰,想必心裏是已經有數了?我不知道,我沒追。”

裴明淮緩緩地道:“你看見那個人的模樣了?”

祝青寧歎了口氣,道:“我倒是想說我沒看見,可你知道,我夜能視物,說沒看見你也不會信的。不僅如此,蘇連的劍從他身上削下了這件東西,落進了樹叢裏,我看到了。”他張開左手,掌心裏躺了一枚碧玉佩。“這物事,想必你是認得的吧?”

裴明淮伸手拿了過來,手裏運勁,那玉佩頓時被他捏得粉碎。祝青寧在一旁也呆了一呆,道:“你還真是殺伐決斷,佩服,佩服!”

“多謝你把這東西給我。”裴明淮道,“你這人情,我一定還。”

祝青寧向他走近兩步,聲音放得極低,道:“你的兄長,為何會半夜出現在沈家,原因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但他這舉動,是過於冒險的事,就算你馬上毀了他這隨身之物,恐怕也難以周全。”

裴明淮麵無表情,隻拱手道:“多謝提醒。”

祝青寧微笑,退到窗邊,道:“明淮兄何須我提醒,青寧先走一步了。這一回我是真要走了,有命在身再耽擱不得。你這裏事完了,可別忘了答應我的事,我在朝天峽恭候大駕。”

裴明淮道:“定不爽約。”

隻聽衣袂風聲,祝青寧已飄然而去。裴明淮走到窗前,見那些青竹竹葉微微搖晃,早已不見他蹤影。

裴明淮歎了一聲,喃喃道:“青寧青寧,你是太聰明了,怕有一日,會害了你自己。”目光落到地上的碧玉碎屑上,又歎了一聲,低聲道,“二哥,我真是不明白,你既然與長孫一涵情深,又為何不跟她成婚?長孫一涵既然跟你有情,又為何會匆匆嫁到沈家?你們到底瞞著我些什麼?……”

風吹過來,那些竹子沙沙作響。裴明淮側耳聽去,風中仿佛又有珠串細碎響聲,卻不知是不是楊甘子身上的首飾。

到了夜裏,沈宅便真如死宅一般。掛著的那些貼著“囍”字的大紅燈籠,原本便沒半分喜氣,這時在風裏搖來蕩去,更像是鬼燈。沈宅裏原本下人便不多,如今更是個個噤聲,縮在自己房中。景風留下的繡衣,按裴明淮的吩咐守在宅子各處,自也是屏息斂氣,一聲不出。

到了這地步,吳震也懶得再講究了,直接把沈信的書房和長孫將軍死的那廂房都給封了,驗屍什麼的直接就在裏麵。沈信是被毒死的,在場若說用毒的高手,那定然是蘇連,沈信就交給了他。

沈鳴泉跪到這時,方被吳震勸走。他一句話也不曾說,整個人完全變了樣子。

蘇連苦笑,對裴明淮道:“你這是給我找的什麼差使?還是另找些人來吧,我一向隻查活人,不查死人。”

裴明淮道:“要找人,得到州裏去調,一來一去,我等不了。”

蘇連道:“公子不肯從這裏的縣衙找仵作,是心裏不信?”

“那縣令徐無歸,我見著他,總是有那麼些許奇怪的感覺。”裴明淮沉吟道,“我說不出來,我每次跟他朝麵,都有點不舒服。但是他明明長相端正,舉止有度,說話極有分寸,我實在……實在找不出原因來。”

“說得有趣。”蘇連道,“原因麼,我替公子說罷。這徐無歸,不太像個官,是吧?”

裴明淮一怔,蘇連道:“是不是?”

“你倒是眼毒。”裴明淮道,“不錯,你這般一說,我好像是這麼覺得。”

蘇連格格一笑,道:“公子肯定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吧?告訴你吧,隻要是為官的,見了我,那真是會怕到極處。這等小小縣令,居然把我視作無物,我還是第一回見。這個人有些古怪,我已經派人去查啦。”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還是我的阿蘇貼心,甚麼都替我想到了。”

蘇連走到榻前,對著沈信看了半日,道:“你們三位送他的東西,我都看過了,都沒毒。但他中的毒……”他遲疑了片刻,方道,“那毒,其實我是知道的,是一味劇毒,若是服了,再沒什麼能救的,但是服毒之人,卻也並無什麼痛苦。這毒裏麵有一味藥,我們這裏是沒有的,向來都由高麗進貢而來。你還記得幾年前被賜死的道符家人嗎?旨是我宣的,也是我親眼看著他們服毒身死的。”

裴明淮道:“便是此毒?”

蘇連苦笑道:“這還算是開恩了,也得皇室中人或是重臣才得,比起什麼梟首腰斬,可要體麵得多了。”

裴明淮見他眼裏狠戾之氣,一閃而過,心裏暗自歎息一聲,道:“這般說來,你一見著老師,便知道是什麼毒了?老師不會是你奉了……”

“怎麼會!”蘇連急道,“若有此事,我怎會不對你說?我向你保證,絕無此事。皇上雖肯用我,卻如何能比信你!皇上感念清都長公主的恩,又顧念皇後的情,天下誰都可以負,唯獨不會害你。”

裴明淮見沈信麵色寧靜,嘴角竟似還有笑意,心中傷痛更甚,道:“那是誰幹的?既然是進貢的東西,恐怕難得流落民間。隻是,用此毒未免太過於愚蠢了,能拿到此毒藥的人並不多,細細查來,總能知道。”

蘇連低聲道:“凶手想也是不得已而為知。我也怕沈太傅有什麼閃失,是以一直派人守著,寸步不離。那凶手想必是不便進去,才不得已下了毒,自然是身邊有什麼毒,便先用上了,哪裏還顧得了別的?”

裴明淮道:“你問過了?”

“唉,沒有用。”蘇連道,“廚房來來回回給沈太傅送了幾次東西,那廚子是他們用了幾十年的,上了年紀,實在不靈醒。要在送的吃食裏麵下毒,真是再容易不過了,廚子根本就不會發現。我也疏忽了,我實在不曾想到會對沈太傅用下毒這一招。我總覺得,是會像殺柯羅或是長孫浩那樣……那長孫一涵,又跑到哪裏去了?……沒人看見她出府啊……”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一時間裴明淮也無了話。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把外麵那些竹葉淋得瑟瑟作響。掛著的大紅燈籠,也被淋熄了幾盞。

他忽見有盞黃色的燈籠,緩緩穿行在竹林之間,跟著出現的,是一身素白衫子的楊甘子。她手裏的燈籠,被吹得忽明忽暗,雨本來不小,她也沒用傘,頭發已經被雨給淋得濕了,臉上全是水珠,整個人真似出水的芙蓉。

楊甘子仍站在竹林之中,低低地叫道:“裴大哥。”

裴明淮忙迎過去,道:“甘子,你找我?”

楊甘子向後退了一步,輕輕地道:“裴大哥,我有事想對你說。我們第一回見麵的那時候……我在園子裏麵等你。”

她說完便拎著燈籠走了,裴明淮聽到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吳震。吳震一副“被我抓到了”的表情,笑道:“在園子等?大半夜的,非奸即盜啊!”

裴明淮被他一句話氣得幾乎噎住,道:“你這狗嘴裏就吐不出象牙吧?”

“孤男寡女,大半夜的跑花園,說沒什麼都沒人信吧?”吳震反倒精神起來了,振振有辭地道,“你又不是什麼正人君子,騙別人可以,在我麵前,就省省吧!”

裴明淮氣得七竅生煙,吳震嘿嘿地笑,說道:“太子走之前,第三回去找那楊姑娘了,隻是那姑娘真挺拿架子的,還是不開門,隻說受了驚嚇。太子想要她一道去縣衙,她就是不難怪太子就不願意走,原來這裏有美人啊,哈哈!”

裴明淮瞅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吳震嘿嘿一笑,道:“我看太子對那楊甘子十分在意,說話輕言細語的各種溫存,怕不是想把她弄進太子府封嬪封妃吧?那楊甘子,可沒什麼出身家世。”

裴明淮哼了一聲,道:“那又如何?他們可都不在乎這個。”

吳震道:“楊甘子找你幹什麼?”

裴明淮道:“好像有什麼事想對我說。”他也覺得奇怪,楊甘子之前對他說的那話,分明就是告別的話,這時候突然又找他,所為何事?難不成她發現了什麼事?

吳震道:“你還是早點去問她吧,有什麼話早說出來的好。以免在此之前就被人滅口了!”

蘇連在旁邊無言,隻道:“我知道公子跟你交情不錯,不過我看也少來往的好,以免被帶得傻了!”

他說罷就轉身走了,吳震歎了口氣,對裴明淮道:“不是我要往壞處想,是幹我這一行的,不得不什麼都想到。現在沒事吧?跟我來吧!長孫將軍的屍體,我已經檢查過了,這一回可是我親自經手的。”吳震說得很有點得意,裴明淮實在不知道他在得意什麼,“我都好久沒親自動手了,沒想到,還是寶刀未老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