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船停運班車沒票,這窩心事兒,叫吉盛心吊個秤砣直往下沉,困獸一般窩著一肚子的火,又聽吉增活脫脫近乎攮喪不近人情的話,如同火上澆油的氣惱,他怨氣衝天,直想要宣泄。他衝著吉增握緊拳頭,眼中烈火焰焰,憤怒掃蕩著他幼稚的神經,衝動的情緒終於達到頂點,他已徹底失去理智。一個膽小脆弱的剛滿十六歲的他,對美好憧憬充滿著一心一意的撲奔,他無法承受離娘的小苗兒剛破土,就遭霜打的噩運,麵對又敬佩又畏懼的二哥吉增,他束手無策對付隻有選擇一種方法——哭!悲痛欲絕、尋死覓活地哭,直至演變成雷聲大雨點小的幹嚎。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天籟之聲傳遍了整個客棧,驚動了客棧所有耳不聾眼不瞎的客人。
有好奇圍攏探詢究竟的,也有心煩意亂支楞耳朵聽罵雜的。吉增呆呆的、傻傻的瞅著無緣無故嚎哭的吉盛,也可用束手無策來形容他的模樣。他縱然憨直,誠然不癡,想破腦袋想不出吉盛哭的原由。
他近乎哄著問:“老弟,找不著爹,想娘了?趁爹沒走,你跟爹回去吧?想找娘吃咂兒,你還大了點兒?別哭了,有誰惹乎你了,二哥找他去,非打折他的狗腿掐碎它的腎子兒?”吉盛更加委屈,耍起小孩脾氣,執繆地說:“你?就是你!”吉增困惑不解地問:“哎呀,你吃錯藥了,還是感冒發燒了,老三?俺,你二哥?”
吉德在客棧門口旁老樹趟裏,尋見喂毛驢的吉煙袋,就把訪聽到的情行跟吉煙袋學說了一遍。吉煙袋聽後,犯愁地挖空心思,尋思能幫上忙的人。苦思冥想的抽了幾袋煙,突然眼前一亮,頂著風口剛要張口,客棧賬房急三火四跑出來說:“煙袋鍋,不好了,你家二小子惹禍一個大小子,哭嚎要對命呢?”吉德腿快先進去,聽見驚天動地吉盛的哭聲,他扒開密不透風的人牆,一瞅吉增蹲在炕上,小心賠罪的樣子,吉盛蹬腿仰臉的幹嚎,不住拍打大腿,哭得很是傷心。吉德一看就明白了,上去抱起吉盛,一把把吉增推坐在炕上,“就這轉眼屁大點兒功夫,娘掐耳根子告訴你的話就叫風吹散了?老二,你老大不小了,出門在外得攏人,咋還不懂事兒欺負老三呢,你這二哥是咋當的?老三,別哭了,大哥一會兒替你揍他?”吉盛見有人替他撐腰,更是悲從心中生,撲在吉德懷裏真的唔唔大哭。哭聲,一根絲兒一樣直插雲霄,又悲又切,好像真的受了多大委屈。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主意,蠢人有蠢人的辦法,吉煙袋在管教二兒子時,曆來從不當吝嗇鬼,不管誰是誰非,青紅皂白,張口就會賞賜最汙穢的惡語,舉手就會恩賜擼鋤杠大力神的拳腳,這偏心眼兒的愚蠢,使他氣喘噓噓的不由分說,揚起手中掐的煙袋就給了吉增一鍋子,削得吉增腦殼兒“嘭”的一下起了個大包,疼得吉增“哎呀”一聲,狠狠地一咬牙挺住,一高兒,蹦下炕,回手就狠狠的給了吉盛一杵子,“就知尿唧唧的,哭死吧?”他扒開人群,味同嚼蠟的丟了一句:“不可理喻!”吉煙袋餘氣未消,拿話追著吉增的屁股罵,“不長進的敗家玩意兒,你還來勁了呢,等俺擗了你的腿?”
吉煙袋對吉增這爺倆的父子感情,是提溜棒子打狗,越打越遠!
吉盛一貫好把簡單做成不簡單,漳州八寶印泥也治瘋狗咬,看大哥護著他,爹又給他拿了二哥的邪火氣,風吹茅草一邊倒,他也算找回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哭哭啼啼丟人的麵子。苫房擺順坡草的,破啼而笑,心中鬱悶的大疙瘩,轉眼化為烏雲飄散,歸於笑靨。
吉煙袋心疼又納悶地問:“你咋啦嗎,三兒?”吉盛抹著眼淚疙瘩,悖開心賭的鬱悶,以情感遮人耳目,大言不愧地說:“俺想娘了!”餘音繞耳,吉煙袋聽了啼笑皆非,“瞅你這點兒出息,俺還尋思老二咋的你啦?哪都有冤大頭,真是的。”吉德嘻嘻地刮吉盛的鼻子,“斷奶斷不了奶氣的孩伢子,剛出家門就想娘了?三年學徒你也沒這樣啊,這咋越活越回楦了呢?準你二哥惹乎你啥了,要不然這麼寸,你嚎淘大哭?”吉盛打掩護地說:“沒有。俺心焦唄!大哥,這沒車沒船的,俺們咋走啊?離娘淚俺也哭了,鄉裏鄉親的也道了別,這二踢腳窩回去,多臊麵子啊?”吉煙袋又叼上煙說:“小人不大,還懂麵子?麵子多錢一斤,虛榮?管它兵荒馬亂不兵荒馬亂的呢,啥時能消停了?走,是一定要走的。拉弓沒有回頭箭,出言沒有駟馬追,你們等著,俺認識這哈一個開油驢子(汽車)的,看他在不在,能不能開個麵,捎你們一程?到了濟南府就好辦了,有火輪車(火車),一竿子就出了關。”
吉煙袋興高采烈地回來了,坐在炕沿上,一鍋煙一口就抽成了灰,喜氣洋洋地一嘴的酒氣,“放屁砸腳麵上,偏得!芝麻掉針眼兒裏,巧了!舉頭三尺有神靈,這回不用抓瞎了,好了,應承下來了。咱們不用那旗牌令箭那玩意兒,明兒一大早就開車,他捎你們到交灤河,到那哈他再找他哥們幫忙,也是開車的,一直把你們送到濟南府。坐油驢子,再坐火輪車,走旱路,繞點兒道就繞點兒道,總比在這哈蹲著幹等,沒年沒月的耽擱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