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聽出薑三貴的三七噶拉話來了,肚裏還窩著當年他家不願租給他地的火呢,也不善碴兒地回敬兩句說:
“三貴老弟,抓抓啥呀?你咋也公雞抱膀兒等母雞下蛋呢?你家那幾十坰地可都是不上糞都打糧的好地塊呀?高崗高坡的,水也淹不著泡不著的啊,燒包燒的吧!著火了,也到這冰天雪地裏蹲坑敗火來啦?”
老薑頭蹲在門樓牆墩下,吱吱地抽著砸碎煙梗和楊樹葉兩摻的煙袋鍋子說:
“三懶頭,你又不缺糧湊啥熱鬧呀?好嚼裹打著牙了,你是有力氣到這噶達閑嘎達牙來你?咱可是自打開春就沒見著米星兒了,連窩窩頭啥味都忘到腦後了。這柳蒿芽啥的,從春吃到夏,又從夏吃到秋,頓頓沒重樣過?這不,連曬的幹柳蒿芽葉都沒得吃了,全家六七口子人,瞅著大雪紮上了脖兒。這老少三輩,老的好說,那小的呢,吃奶的孩子,從生下來吃的奶,就是柳蒿芽味。她媽餓得前後透腔,皮包骨似的,哪還有一滴奶水喂孩子,孩子可憐巴巴地瞪著溜大的眼珠子,嗷嗷地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這老天爺它不長眼呐,旱個臭六夠,又唬巴的淹了這麼一下子,緊接著又大雪封山,想跑山裏漂浮甸子啥的弄點嘎麻的,這也沒門了。嗨,這大黑門還不知啥時開,開嘍串換不串換咱米還兩說呢?咱去年欠老東家的陳賬還沒還清,這又要張著老臉皮,伸嘴啦!”
蹲在老薑頭對個的老榆木疙瘩說:
“依我說呀,東家串換咱呢是咱的造化,東家積德行善,會掂綴的。不串換咱呢,也說得過去。咱這些交地畝的,誰交了一粒地畝了啊?老東家上千坰的地呀,全瞎了。開春又讓小鬼子敲了竹杠子,弄去十拉大車糧食。這半年,還沒少接骨逃荒的。再趁唄,也經不住大夥這麼刮哧?你瞅三懶頭,硌眼玩意兒,也不是像咱們完全斷了頓,昨兒個,我還瞅他家三小子拿兩摻窩窩頭吃呢,他這會兒也來串換糧食,我就納悶啦?”
老薑頭又往煙袋鍋裏裝些兩摻煙,點著火,仰起顑(kǎn)頷(hàn)的臉,撅達地說:
“我說老榆木疙瘩,咋的東家伸出個小拇指頭也比你我綁在一起的腰粗啊!你這麼通情達理,死冷寒天的還到這噶達扯這二皮臉幹啥?這兒也不是放賑,不拿白不拿。我的命是泡在黃連裏,跟著淚水漂泊。你不養活孩子,你是不知那疼啊?你還是沒餓著,要不咋淨在背後說些添活人的嗑呢?我是眼睛餓綠啦,不要這張不值錢的臉皮了,今兒個攛掇不著糧,打死我也不回去,總比三代人瞅房扒餓死強?啊,啊,我的天呀!”
二皮子聽見哭聲,蔫嘎兒地走過來,有氣無力地推著老薑頭說:
“薑大爺,爺們有淚不輕彈,你哭啥呀,都那大把歲數了?俺娘說了,東家是個大善人,會接濟咱窮人的。不哭了啊?二狗子咋沒來,俺都好些日子沒見他了?”
老薑頭拿手抹把老淚,擰了一下淌到嘴邊的清鼻涕,老手又在褲腿角上蹭了蹭,抬起淚花花的老眼皮,摟住骨瘦如柴的二皮子說:
“二狗子餓得沒筋骨囊了,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在炕上已躺了三天了。”
二皮子像個大人兒,說:
“還說呢,薑大爺。俺也是瘦驢拉硬屎,硬挺幹巴強啊!不挺不行啊,俺爹他,圩子上派勞工給日本人修官道,挨了一頓打,腿打折了,都趴在炕上六冬到八夏了,剛拐哧拐哧能下炕。俺娘那老齁簍板子,還是闖關東時落的病根呢,一年比一年重。俺大哥咧咧歪歪的成天價就知道傻吃,頭些天,把房蓋上長的青苔都摳了吃了,肚子疼的嗷嘍嗷嘍噍嚎,門框都讓他撞壞了。俺家就數俺是硬勞力了,俺那兩個妹子,餓了就知道哇哇哭。薑大爺俺跟你說,俺還偷過李福家的青苞米棒呢,從抽穗一直到長大水。薑大爺俺瞅二狗子的麵子,就跟你一個人兒說了,不許告訴李福,還有他家的老疙瘩。你要說了,俺饒不了你家二狗子?” 二皮子邊說邊舉起雞爪子捏成的小拳頭,在老薑頭眼前晃了晃,又梗梗猴頭似的小腦袋瓜補充一句,“不許說!”二皮子回頭又橫楞一下老薑頭,才放心地拎個破口袋瞎轉悠去了。
雪,還是像棉花套子似的粘糊糊地下個不停,黑門樓下穿黑衣褲的人,黑壓壓撲拉了一大片。
“吱嘎嘎!”
大黑門開個小小的縫兒,探出來個貂皮帽兒,帽子一閃,連人臉都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