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先生似乎很希望久兒去跟鄭先生說話,要久兒拿些花生給鄭先生送過去。久兒覺得他們把自己當作大人一般,很高興,蹦蹦跳跳地去了。
鄭先生抽著煙,眼睛看著遠方,窗戶開著,見小女孩過來,便把煙掐滅了往外一扔,順帶將小桌上放著的寬邊簷帽拿起,利落地放到她的小腦袋上。
“雨會飄進來,別著涼。”他說,“好些了嗎?還像昨天那麼難受嗎?”
久兒搖搖頭,把花生放到桌上,用小手認認真真把它們壘成一小堆,鄭先生微笑著看她。
他的手指勾著那天她看到的項鏈,久兒偏著腦袋仔細端詳。
他把鏈子湊得近些:“你好像對它很感興趣。”
“好漂亮哦!”小女孩讚歎道,“你為什麼總是拿著它呢?”
鄭先生把臉轉向河麵,輕聲說:“這是我妻子的項鏈。”
“她為什麼沒有跟你在一起?”久兒問,忽然吸了吸氣,想起了昨天發生的事,大眼睛中登時滿是怯意。
“她先走了一步。她去了我們的家。”他的聲音很低,很淒婉,“她隻是先去了。”
久兒有些擔心地看著他。
他轉頭看著她笑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臉:“如果我能找到我的孩子,真希望她能像你一樣,哪怕長在一個貧寒之家,卻有人疼惜愛護,可以無憂無慮地平安長大。”
“你的孩子?”久兒好奇地問。
“是啊,我有個孩子,是個小女孩,和你一般大,可我在她出生後就把她丟掉了。”他漆黑的眼眸裏滿是悔恨與傷痛,“如今她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了。”
久兒心中充滿著疑問,卻不敢去觸碰他哀傷的回憶,她低下頭,伸出一根小小手指,輕輕碰了碰項鏈,墜子是玫瑰花形狀的,金色的花瓣輕盈舒卷,就似恰好正在綻放一般,項墜的背麵刻著小小的阿拉伯數字。
“1,9,2,5……”久兒嬌嬌地念著。
喧囂忽起,甲板上有船夫在喊:“開船,開船,難民要湧上來了!”
隻聽見一陣陣轟隆的腳步聲、嘶喊聲,果真有好些沒能擠進上一艘船的難民,連推帶爬地上了這艘船,抓著、推搡著,神情瘋狂。有人被擠落入水中,發出混沌的聲音,還有些人掉入河裏,不會遊水,伸長了兩隻手徒勞地揮舞,而甲板上他們的親人,除了焦急哭喊落淚,一點辦法也使不出來。
岸上是一個鬼蜮,而這艘船,也載滿了絕望的魂魄。
久兒捂住了眼睛,嚇得發抖,一雙溫暖的手臂把她擁著,她聞到他身上衣料的氣味,那身上還帶著淡淡一縷香,不知從哪裏附著而來,縹縹緲緲,是那種很好聞的花香,她在春天的原野上聞到過,清甜溫柔。
鄭先生很安靜,身旁的一切喧囂似乎都與他無關。河風將他鬢邊的發微微吹動,雨滴從天幕墜落,他遙望遠方,伸出手掌,接住顆顆晶瑩,雨水綿綿不絕傾覆而下,河流中浪花翻卷,船搖晃不止,但終於離岸,駛入了茫茫煙濤。
回憶,蟄伏在最幽暗的心靈深處,伺機而動,無盡往事裹挾紛揚的雨霧前來,正如不帶一絲暖意的風。
他閉上眼睛,迎向它們鋒利的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