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為總董埃德蒙慶生的晚宴定在英租界的維多利亞紀念堂舉行,這裏原是英僑的俱樂部,偶爾做議事廳和演藝廳,也曾借給華人辦過演出,正西邊是天主教堂,正門對著怡和街。
洋人聚集的地方,平日華人貧民是不可能來的,來了就少不了挨巡捕的刺刀。偏生晚宴舉行那天黃昏,紀念堂外的草坪上卻坐了幾個衣衫襤褸滿臉病容的華工,負責維持秩序的巡捕隻抱著槍在一旁看,並沒驅趕。反日反英的情緒在漢口日益升溫,各國領事館都嚴囑本國人切勿與中國人滋事,租界巡捕房也接了嚴令,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貿然動手抓人驅人,那幾人估計是鑽了這個空子,來到平日裏想都不敢想的租界繁華地段,沒呼口號,也沒拉條幅標語,沒有乞討之舉,隻是在草坪上呆坐著,渾濁的目光投向紀念堂的大門,那裏車馬聲喧,一輛輛豪華轎車正送來一撥撥華服盛妝的洋人男女,這幾人隻是視若無睹,當夜色降臨,霓虹亮起,終於陸續有一些華人貴客來了,方歪歪扭扭站起來,呼道:“大老爺救命,大老爺給點公道!”
有洋人聞到他們身上的臭味,掩鼻蹙眉,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國商人不耐煩地叫巡捕來趕人,兩個巡捕都是印度人,在漢口英租界當了多年差的,隻是紋絲不動,狡獪的眼睛骨碌碌轉,那中國商人麵子上過不去,挺著腰板便要訓罵,卻被身邊人一拉:“別人養的狗,也是你喚得動的?趕緊進去喝酒才是要緊事。”
話音未落,紀念堂裏出來一極俊美的中國青年,著灰藍色襯衫,咖啡色背心,外罩筆挺的米色洋服,胸前並未和其他人一樣用口袋巾作配飾,卻是插著一朵潔白的蘭花,襯得膚白如玉,眼睛亮得如黑色水晶一般。
“查爾斯!”有洋人笑著跟他打招呼,呼他英文名字,他亦微笑回應,姿態如一位正招待賓客的主人,遊刃有餘,大方利落,待見到那兩個正往裏走的中國商人,便上前熱情招呼道:“吳先生,宋先生,晚上好!”
那胖商人又驚又喜:“你是……潘、潘大少爺?這……這你沒見過我,怎麼知、知道……”
“晚宴前兩日父親已讓我看過各貴客的相片及資料,兩位先生是江南絲織業的巨擘,今日光臨,我們真是榮幸之至。雲升,來,快帶兩位貴客進去。”他向雲升使了個眼色,自己則朝那幾個工人走去。
他一來,幾人叫得更大聲了,璟琛從兜裏掏出銀質煙盒,示意給他們煙抽,那幾人看都沒看一眼,璟琛便又掏出錢包作勢拿錢,其中一人便道:“我們知道你是潘大少爺,你還是小孩子,不管事的,找你家來大人說話。”
璟琛把錢包收了回去,道:“幾位大哥來得不巧,我舅舅今兒不一定來呢。”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來找雲老板的?”
“舅舅開的那個豬鬃廠,裏頭的臭味讓人聞了一輩子也不會忘,廠房條件很差,灰塵和豬毛會嗆入眼睛和肺部,工人們多有眼疾肺炎。為了通風透氣,廠子裏一年四季都開著窗,又沒有供暖,大多數工友到四十歲便沒有什麼勞動能力了。幾位大哥一看就知道是從那兒來的。”
璟琛又道:“聽說他無緣無故開除了幾個工人,若沒猜錯,就是你們吧。幾位大哥大概是想趁著今日這機會來找我舅舅討點養老安家費吧?”
那幾人麵色微動,璟琛微笑道:“中國人在洋人的地盤混飯吃,自然得互相幫襯著。廠子說到底也算是給普惠洋行供貨的,你們更是自家人,自家人有了困難,我們哪有不管的道理。要不我現在叫人給你們安排一間屋子,且在那兒等等,晚宴過後,自會有人將錢給你們送去。”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璟琛低聲說:“現在洋人們都怕華人鬧事,那兩個巡捕不抓你們,你們以為他們好心?放心吧,隻要普惠洋行在,我舅舅這筆賬就賴不了,他敢削了洋人的麵兒不成?你們今天要不到錢,明天,後天,以後每一天都來鬧,他就耐得住?我都替他捏把汗呢!”
那幾人確打算候著雲秀成當著他的麵理論的,但璟琛話說到了這份上,他們心裏便有些鬆動了,正待問去哪裏等,璟琛卻快速道:“我雖然同情你們,但確實還是個說不上話的小子。我父親約莫十分鍾後從西門那邊過來,陪的是今天過生日的英國總董,你們若要提什麼要求,他不會不理。我父親比我舅舅好說話。大哥們可自己決算決算。”
帶頭的工人仔細揣摩了片刻,恍然大悟,抖抖索索往一邊散去。巡捕走到璟琛跟前,用口音甚重的生澀中國話關切地說:“潘先生,我們一直看著這邊,他們敢傷害你,我們是不會不管的。”
璟琛見帶頭工人遠遠回頭,朝自己投來一個感謝的目光,他極輕地點頭回應,轉而對巡捕說:“沒事了。”
悠揚樂聲響起,他轉身走進紀念堂,胸前雪白的蘭花被燈光映成金黃色,倏爾又變幻五彩,他從身著黑色禮服的侍者手中取過一杯香檳,小口啜飲,莫名興奮愉悅。
“笑什麼?”謝濟凡走了過來。
璟琛揚起嘴角:“我二弟傷還沒好,今天中午捂著耳朵去洋行找我,說是我那後娘要他來幫我。”
“然後?”
“然後?他卻隻問我會有哪些大小姐會來,有沒有他聞名已久的交際花。”
謝濟凡哼了一聲。
“還有我那雲家舅舅,潘盛棠逼他退了股,收了他的豬鬃廠,現在他廠裏幾個工人正打算一會兒找潘老板討公道呢。”
謝濟凡搖頭。
璟琛不解地看著他:“我以為您會高興。”
“我希望看到你有大作為,而不是僅僅耍些刻薄的小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