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暄眼圈兒一紅:“他們何嚐不在心裏說我是個殘廢。”
“若你的心殘廢了,那才是真殘廢。連我都會看不起你。”
“大哥有沒有怪過我?”
“怪你什麼?”
“從小我和小栗子都搶你的東西,搶你的玩具,你的勺子、書、衣服,什麼都要比你好,你總是讓著我們。之前到洋行見習的機會,也是你讓給我的。舅舅總在我麵前說你不好,說你在算計我們大家,所以他要我學得比你多……”
“別跟我說這些。”
璟暄卻還是固執地說了下去:“就連我被綁架,也是你來接的我,如果不是那個佟爺頂替了你,說不定現在你還在那個壞人手上,大哥……對不起……我隻是有時候總是先考慮自己……”
銀川歎了口氣:“先考慮自己是對的。這是人的本性。而且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弟弟,挺下來,好好做個男子漢。”
璟暄重重點了點頭:“嗯,我聽你的話!”
“那就下樓吃飯吧。”
“可我真沒有胃口。”
“裝裝樣子也行。要不我就告訴爹你跟那個交際花的事。”
璟暄一跺足:“是你把她的名片給我的呢!”
銀川目中露出少有的頑皮之意,手指放在嘴前,做個噤聲的手勢,璟暄忍不住笑了,好像與兄長共享了一個有趣的秘密。
次日天沒亮銀川就起床,在花園碰到雲升。潘家的管事向來不光要處理家務,還有過手一部分與洋行有關的潘家私產,雲升許多事不太熟,難免吃些苦頭,此刻滿麵倦容。主仆二人迎麵互瞧了一眼,都苦笑了一下。
雲升道:“大少爺,有些事讓別人做,可能比您親自做會更容易些。”
銀川淡然說道:“還沒上沙場,若是連拔刀見血這一關都害怕,潘家的事以後也輪不到我做主了。”
“您一定能過這一關。”雲升微笑道,忽然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有什麼事嗎?”雲升想了想,說道:“小事,等您今天回來再說。”
〔二〕
司機將車開到大智門。敏感時期,英租界巡捕房並沒有去人,但漢口警察局是潘家事先給了錢的,打好了招呼,十五個警察抱著槍圍在房子三十米之外,說要維持治安,不過是看個熱鬧。漢口一家營造廠去了差不多四十來個泥瓦匠和木工,另有不知來路的二十來人拿著鐵鍁木棍。寡婦家已經開拆了,門窗被卸下,屋麵被推到,隔壁曹老漢的妻子和一雙兒女戰戰兢兢在屋外平地上,銀川遠遠看著,已知老人依舊在屋內不願出來。
吳豐林早就到了,見他過來,歎氣道:“那曹老漢果真還強著,說寧肯死在裏頭也不願搬。我讓人先拆的隔壁,他家還沒碰,就等您的安排。”
銀川許久都沒說話,神色倒還鎮定。吳豐林料想他一定不忍心,但潘盛棠對這塊地皮拆遷很看重,在這局勢緊張時期,潘家若能為洋行出點力,絕對是一項大功勞。但這話他不忍心說,畢竟眼前是個斯文知禮的年輕後生,麵對如此狼藉和其背後的殘酷,沒嚇傻已算難得,因而他心中雖著急,也不過是暗自焦慮,打算想個辦法把這年輕人給支開,正在腦中尋著話,卻聽銀川清冽的語聲響起:“錢也給了,他家也收了錢。我們問心無愧,該怎麼做便怎麼做。便拆得那房子隻剩一張床,那老人要躺上頭也由他。”
吳豐林看了銀川一眼,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他說的話。年輕人的側臉線條堅毅,目光陰鷙,其中的堅決不容拒絕。吳豐林當即打了個手勢,一撥人一擁而上,開始拆牆推門。
就在這時,銀川聽到老人在裏麵嘶聲哭喊,語聲渾濁含糊,隻聽不清究竟在喊什麼,隻是語調悲切絕望,如瀕死前的哀嚎,銀川隻覺得心口有什麼東西在輕輕刺著,麻麻的卻又不像是痛。那是什麼呢?他也不知道。他隻想也許今後自己要慢慢習慣這種感覺。
“反正他的家人拿了錢,反正他那麼老了,反正他就快死了……”說了無數個反正,似乎也就堂堂正正起來。忽然聽見前方有一個孩子的呼喊:“曹伯伯!曹伯伯!”抬眼看去,果真是那寡婦的兒子阿川,正從一旁圍觀的人堆裏衝到老人那房子那兒。銀川不知他怎麼跑來的,掃了一眼,沒看到孩子母親。
老人的家人早嚇傻了,阿川的小拳頭推著幾個拆房子的大漢,大哭道:“你們不要拆曹伯伯的房子,這房子以前就是他的!你們不要逼他!”大漢將他往一邊一提,孩子摔倒在地,老人的女兒回過神,忙上前去扶,卻被飛下的磚頭砸在頭上,猛地栽倒。
曹老漢的老伴哭喊起來:“鬧了人命了!出人命了哦!有錢人造孽哦!害我們一家啊!”
她兒子把母親拉到安全的地方,跑過去抱起妹妹,那女孩額頭血流如注,已昏了過去,那兒子性格懦弱老實,不願生事,隻希望家人安全無虞,抬頭對小孩說:“阿川,你乖,你去把伯伯勸出來,這些人凶得很,他在裏頭待著肯定會受傷的!”
阿川點點頭,奔進屋裏。圍觀眾人耳聽著劈裏啪啦的聲音,間雜老人嚎哭和小兒哭喊,都覺憤憤不平,目光激憤鄙夷,有些人忍不住開始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