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費生要穿這麼一件難看的黑背心,有獎學金的才有穿袍子穿,不太公平啊。”少年是這麼回應的,說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笑容總有種無辜的意味,像一個孩童。
華人學生的社交圈很小,相互間總不乏交集。英國的夥食很單一,留學生比較節約,過得清苦,大部分學生都與銀川交好,因為他總會找機會請大家吃飯,且表現得誠懇真摯,不像是在施舍。他的寓所位於中產階層的住宅區,是洋行給他租的宿舍,雖然學的是語言,但假期他得去洋行總部見習,並盡可能在業餘時間旁聽商業課程。
有一天在路上遇到,銀川抿著薄薄的嘴唇,冷冰冰地看著他們,不打招呼,直直地便往前走。
李南珈倒還好,於素懷沒忍住叫了一聲:“璟琛。”
銀川停下來,負氣一般道:“你們不把我當朋友。你們從來不和我吃飯。”
於素懷愣了愣,但並不願意敷衍這個問題,因而隻笑了笑,選擇了不回應。他和李南珈第一年的生活費是這個少年從家用中省下來的,他們欠他的情,心上感激,哪敢再去吃人嘴短。
銀川露出受傷的表情,南珈仔細觀察過,這種表情與他的笑容一樣,一出現,很少有人不會被打動。去他住處那天,兩人湊錢在雜貨鋪買了火腿和麵包當作禮物,銀川開門,見到他們手裏提的東西,很欣喜地接了過去,說:“真是太好啦。”
那棟喬治亞式的宅子在一個斜坡之上,院子裏有小花園,當然,在秋天,早已經沒有了鮮豔的花朵,常春藤附著在房屋上,變成深紅的顏色。
銀川住在二樓帶獨立浴室的單間。上樓的時候,於李二人就一路聞到濃重的肉香,帶著八角大料花椒的氣息,撩人鄉愁。進屋去一看,原來他用一個電爐子燉著一鍋土豆牛肉,加了從中國帶來的香料。這公子哥兒竟會做飯,真讓人想不到。三個人靠在窗前,一邊喝茶一邊看著那鍋肉,臉上都露出愉快的神情。
天氣陰冷,窗外霧氣濃重,太陽像懸在空中朦朧的燈盞,但屋裏十分溫暖。喝完茶,銀川將火腿小心地切成細片,一部分準備用來煮個蔬菜湯,另一部分用來煎蘑菇。房東體貼地端來幾個溫泉蛋,眉目間沒有掩飾對這滿屋大料味兒的不滿,銀川回贈了他一袋好茶,於是這本來就很縹緲的不滿之色瞬間煙消雲散。不一會兒,房東的那隻白色短毛鬥牛犬跑了進來,銀川用腳輕輕把它撩到一邊,囑咐它乖乖坐好,這隻名叫薩拉的小母狗便當真咧著嘴候在一旁,不時搖搖尾巴,過一會兒,便趴在柔軟的印度地毯上打盹兒了。素懷和南珈收拾桌子,抬椅子,將碗和調羹刀叉擺置好,燉肉還需要一段時間,三人敲破雞蛋頂殼,錚亮的銀勺輕輕分開蛋清,用麵包條蘸雞蛋吃。薩拉原本抬起眼皮瞧了瞧,見不是它想要的燉肉,便繼續睡去。
房間不大,擺滿了新舊書籍,大多是經濟方麵的著作,有些書夾了不止一頁書簽,南珈忍不住拿起一本翻看,扉頁間是清秀的字跡,做了非常認真的批注。書櫃旁邊是一張床,被子和枕頭均收起來放進了衣櫥,床單幹淨平整,一扇中式樟木屏風將活動區與臥床隔開。南珈盯著屏風看,被上麵繁複綺麗的花紋吸引住:瓶插的折枝牡丹,畫軸、雲朵、執壺、念珠、蓮花等圖案以一種組合意象的方法,通過熟練的技法雕刻出來,木質隱隱有裂紋,是歲月的侵蝕造成的,想來年頭已經不短了。在異國看到如此美麗和古老的中華物件,讓人有非常奇異的感覺,仿佛時空的堆疊之處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頓飯成為一個開始。
相熟後他們才知道,那扇華麗的屏風是一位神秘的英國人送的,每當銀川提到這個人,麵上總會露出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不久後,屏風被賣給了一個喜歡中國古董的貴族,同時銀川以低廉的租金租了這個貴族疏於管理的一個小磨坊。
接手後,磨坊恢複了以往的功能:租給農戶打穀子和儲存糧食。不僅如此,銀川請了個老實的英國農民當看守,讓其兼任雇工,做一件奇特的工作:磨豆漿和煮豆漿。
聖誕節那天清晨,於素懷和南珈踏著白雪步行去磨坊,將熱豆漿裝在四個幹淨的玻璃瓶中,送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家中,作為聖誕節禮物。
“這是一次東西方文化交流的趣事。”人們寬容地議論著。
新年之前,連保守的牧師老赫德都忍不住親自去了一趟,從銀川手裏接過豆漿嚐了嚐,品味許久,鄭重建議他不妨往豆漿裏加一些牛奶試試,或許口味會更獨特,銀川對這個建議表示感謝。臨別時他微笑著對牧師說起他心中的箴言:“耶和華是我的光。[1]”老赫德十分歡喜。
大地被積雪覆蓋,如銀鍍般潔白。三個年輕人共進新年晚餐。
那天大家都很高興,喝了酒,吃燉煮的雞肉和牛肉。銀川第一次在他們麵前提到他心愛的人。微醺的他離開桌子,從枕頭下翻起一個東西捏在手裏,忽然笑了笑,就像想起了一件十分溫馨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