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洋十年年,同窗人盡皆知,我何良宛其實是個很怕事的人。
人微、言輕、膽小。
約半小時後,車輛徐徐駛入南溪正街。
這裏賣報小童叫賣聲、汽車鳴笛聲、和舞廳隱隱約約傳出的歌樂聲混淆一處,形成一片喧囂雜音。
此時的南溪,仍是繁華不足,熱鬧有餘的。
一處亂世之下的難得桃源。
回到家中,同姨太太生的姊妹們摸一圈骨牌,喝上兩口庶弟堂弟們敬來的洋酒,再吃上一頓人人不得不參與的團圓飯,便算作是整個何家給我接風洗塵了。
——其實我小時候在家裏的地位是不怎麼樣的。
明明是元配嫡女,因親媽偷情被捉現場,打小活得比姨太太帶來的養女都尷尬。好在此番境遇之下,缺德鬼親媽給我生了個同胞兄長良安,跟狼崽護食一樣的護著我,慢慢長大了。
眼見十歲出頭,在學堂成績屢屢被評甲等,因會讀點書,便被眼不見心不煩的父親扔去留洋。一走十年,直到良安精心籌謀多年,一朝蓄力費心自父親手中搶得家產,亦拿到了整個何家的當家做主權,方給了我離開英國的機會。
直至回來了,我才曉得。
是泯著良心娶了宗族女兒的良安,才成功借勢奪權何家當家做主。
也許我碼頭上沒有摻和鬧事的舉動確然有著無比的先見之明。
因初次見麵的家嫂趙氏嫻君表現得很是熱情,我終於成了何家真真正正的大小姐,曾跟在姨太太們身邊作威作福的下人們都站在嫻君身後,恭恭敬敬喊我大小姐。
這多少有些沉悶壓抑的諷刺感。
我想。
但我性格一向很不錯,細聲細氣地糾正他們:“不用這樣,叫我良宛就行。”
於是,回到何家,給到眾人的初印象,我是一個很和氣的人。
和氣到近來同嫻君頗有不睦的良安眼裏,我仍是那個被二姨太克扣了幾月月例都默默忍氣吞聲不敢告訴哥哥怕連累哥哥的小可憐。
良安以為,我不想受這一聲獨一無二的大小姐,是因著嫻君。
我默然,實在很想歎息一聲。
良久後,終是攔住憤憤要將嫻君叫來的良安,誠懇地回以解釋:“哥哥,你同嫻君如何不睦我是不管的。我不喜歡被叫大小姐,是因我思想向往馬克思主義的自由,靈魂早已被大洋彼岸人人平等的事實洗滌。直白地說,這隻是我個人意願,請不要牽扯旁人。”
良安看我的眼神,如看異類。
國內一百座、一千座,乃至於一萬座階級製度森明,內宅規矩嚴謹的何府大院,終是滿清亡後唯一沒能被意誌堅定的維新派改變的東西。他們軀殼內裏腐朽陳舊的氣息思想,遠比維新派的信念堅定許多,似根刻骨髓一般。
隔了許久,良安欲言又止間,糾結幾番,實在沒忍住,不由問我:“良宛吾妹,你在外留洋,是否信了什麼教?”
原來是把我當成傳教的了。
我搖搖頭,我從不信教,亦不信佛道。
良安是不信的。
次日請了他的舅兄們過府吃酒。
嫻君在後頭操辦宴席,我換下洋裝,穿著最嫻靜的袍裙,融入這一座腐朽封建思想刻入骨髓的深宅大院。
堂妹良玉和嫻君的妹妹靜君得了囑咐,熱情邀我去外麵玩。
一群相似裝扮的大小姐聚在一起,講的無非胭脂水粉和心上人。
我反正是融入不進的,坐在邊兒上聽她們熱火朝天。
“何小姐是留洋回來的?”
“看著不像,也同我們這些沒機會留洋的俗輩一個樣兒嘛。”
聊著聊著,偏有那不識眼色的將話題往我身上引。
良玉嘴邊噙著笑,溫溫吞吞的解釋,作為主家,真正是位落落大方的何家千金。
靜君卻不屑道:“鳩占鵲巢,醜角作戲。”
一副頗看不慣良玉圓滑世故的模樣,挽著我的手起身要去看她玉樹臨風的本家堂兄,一麵走一麵跟我嘀咕:“良宛你性子也太軟和了些。幸好阿姐叮囑過我,得在外人麵前好好護著你。她何良玉是個什麼東西,在這地界裝得不知情的,還當她才是真正何家千金了。其實不過是個落魄旁支而已,你怕她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