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道婆聽了,略猜到幾分,遂收拾準備一番,上車往府裏來。及進來,卻見趙姨娘在炕上早放下一張紅木包鑲龜背圓幾來,擺了幾樣酒菜,並一屜子熱騰騰的穗子油韭菜餡包子,滿麵堆笑道:“嫂子這一向有日子沒過府裏來了,要不是我打發小子去請,隻怕還不肯來呢。”馬道婆不明所以,隻得假意笑道:“姨奶奶說那裏的話,我這不是一聞命召,鞋脫襪甩爬爬的就來了麼?你這裏怎麼有這好豐盛的一桌酒菜?莫不是什麼好日子,還是什麼貴客要來?”
趙姨娘笑道:“你就是貴客,那裏還有第二個客?這是特為請你,巴巴的教丫頭拿了一百錢去廚房裏,又費了許多唇舌,才弄了這幾個齋菜來。他們還老大不願意,臉子吊得有二尺長,說爐子已經熄了,不願意重新通火上灶,還有許多教人生氣的話,也告訴不得你。這通府裏的人,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通騎到我們娘倆兒頭上了。你原許了我翻身之法,隻恨天不從人願,所以忍耐他們這許多年。如今好了,正是上天有眼,佛祖顯靈,偏偏兒的寶貝天降,到底落到我手裏來,可見是我跟你報仇的日子到了。”說著拿出那塊玉來。
馬道婆對這玉早有所聞,隻無由得見,如今見是他,不禁一把奪過來,翻覆把看一回,咂嘴道:“我的奶奶,你這件寶貝卻從何得來?”趙姨娘不肯說是賈環從寶玉枕下所竊,故意道:“是我今早送環兒上學回來,忽一腳踏在件東西上,低頭一看,卻是這個東西。想是寶玉給太太請安時落下的,上學去得急,便沒理論。”馬道婆聽了不信,看那繩絡俱好,搭鉤猶在,如何會無故失落?卻也不肯向深裏細問,隻攥住了問道:“你如今卻想怎的?”
趙姨娘笑道:“你是個明白人,又最神通廣大的,什麼不知道?倒又來問著我。你上次失手,為的就是因為有這件東西礙手。如今他落在你手上,還不是任你施為?隻要擺弄了他,將來偌大家業便隻有我環兒一個正經主子,那時嫂子要什麼謝禮不成?”馬道婆笑道:“不是我信不過,隻是這種事口說無憑,還得照上回那樣立個字據才是。”說著取出一張紙來,早已寫明銀兩田地數目,便請趙姨娘打指模兒。趙姨娘見他預先準備,便不肯上當,笑道:“你倒果然神機妙算,早把這張字據帶在身上。隻是如今事情一絲影兒也無,我若立了這據,日後不見效驗,卻怎好處的?不如你先顯些神通出來,我見應驗了,自然不會虧待的。”
馬道婆知他吃了上次的虧,如今學得乖了,再不肯輕易就範,縱勸亦無益,隻得且將字據收了,一邊吃酒,一邊心下盤算,半晌笑道:“前晌栽樹,後晌便要乘涼,姨奶奶未免也太心急了些。你要見到效驗,卻也不難,隻管將這寶貝交與我,等我回家去消消停停地處置,你隻留神聽著,長則兩日,短則半天,就有好消息的,到時候才知道我的手段呢。不是我說大話,我既學了這些個法術,便不怕人家虧我——自然都有預防的。隻是這番功夫頗為瑣碎,姨奶奶若不先與我幾十兩澆手,如何準備得妥當?”
趙姨娘聽他語意陰冷,意含脅迫,倒也心驚,然想到整治寶玉乃是自己生平最熱之事,果然榮府家業能落在賈環手上,便給他多多的酬勞又有何妨?遂轉身開了箱,取出二十兩銀子一吊錢來說:“你是知道我的,統共這點子月銀,夠吃的夠用的?況且還要周濟娘家,打點人情。真真是再拿不出來了。這還是我打牙縫裏省下來的一點梯己,你先拿去使用,待事成了,自然另有報答的。”馬道婆收了,隨手揣進懷裏,笑道:“我並不為銀子,不過試試你的誠意。你既鐵定了心思要有一番作為,我自當竭力相助。”趙姨娘千恩萬謝的,又訴了許多委屈,直說得眼淚鼻涕通流下來,恰如孟薑女哭長城的一般。
忽聽到梆子聲響,已是戌正時候,馬道婆隻怕關了院門出不去,趙姨娘道:“不妨事,年節下事情多,西角門兒通夜不鎖的,我早讓人同上夜的說過了,你隻管大大方方走出去就是。”遂又布菜勸酒,寒暄一回。聞得窗外風聲漸漸的緊了,馬道婆撩起簾子瞧了瞧,道:“原來下雪珠兒了,這可得去了,等會子雪大起來,路不好走。”遂又滿飲了一杯辭去。
出來時,隻見寒霜滿天,霰雪如織,忙攏了衣領,低著頭貓著腰,加緊幾步,方走到賈母院前穿堂處,正遇著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女人查上夜的,忙趔趄著站住,說了兩句閑話,仍打西角門兒出去,不提。
是晚搓銀碾玉,梨謝櫻飛,下了一夜好雪,次早起來,猶有些散花碎粉,時續時停。襲人伏侍寶玉洗漱穿戴了,麝月端進蓮子湯來,也喝了,秋紋便取出玉針蓑、金藤笠並沙棠屐來,笑道:“還是姐姐有心思,昨兒就教把整套的鞋帽取出來備著,果然下雪了。姐姐原來竟是女諸葛,會神機妙算的不成?”
襲人笑道:“你如今越發會說話了。”且不急披蓑戴笠,回身向枕下一摸——卻摸了個空,忙把枕頭掀起,那裏有玉的影兒?便連手絹包兒亦不見了。頓時驚慌起來,隻如兜頭一盆冷水從上澆下,渾身打了個突,連聲音也顫了,問道:“是誰拿了玉去?還是混拿混放忘了,還是藏起來同我頑呢,好祖宗,好妹妹,頑別的容易,隻別拿這個來頑。二爺穿戴了,還要去與老太太、老爺請安呢。有多少頑的,也等吃過了飯再頑不好?”
麝月、碧痕等也都驚動了過來,正色道:“誰不知道厲害的,有幾個腦袋,敢拿這件事頑笑。你仔細想想,可是放在別的地方,自己忘了,別隻管混賴人。”襲人急得哭道:“我伏侍了十幾年,天天都是這麼摘下來,掖在他枕頭底下,何曾有過第二個地方?如何會忘?”
眾人也都慌張起來,有幫著亂翻亂找的,有嚇得手足無措隻顧拿絹子擦著眼哭的,有勸襲人再好好想想的,秋紋忽然“哎呀”一聲道:“不會是為了那個緣故吧?”眾人忙問:“是什麼緣故?”秋紋道:“老人常說的,臘八節過後,各路的神兒鬼兒便都到地麵上來了,所以從臘八到立春這段日子,晚上都不教出去,就有非辦不可的事,也要兩個三個的結伴走;路上或聽到什麼聲響,或是聽見叫喚,都不要回頭,恐被叫了魂去,隻朝旁邊躲一下,讓過路去就是;空房子進來出去,也都要先咳嗽一聲,支會過了才好進出——不肯搶路衝撞的意思。前日小燕兒去瀟湘館送燕窩時回來還說,看見晴雯同金釧兒兩個站在假山石子後頭說話兒,看得真真兒的,嚇得他站住了不敢再走,再一揉眼的功夫,又不見了。二爺這塊玉丟的蹊蹺,莫不是被什麼拘了去吧?或者頑兩天,仍舊還回來的也說不定。”
麝月忙將秋紋瞅了一眼,道:“別胡說,好好的說神道鬼,也不怕忌諱。”寶玉也道:“想那塊玉既在這屋裏,總歸丟不了。這會子且不忙這些,我先去上房裏請安,你們隻管像往常那般跟著,答對上可要留心,別教老太太、太太看出破綻來。”襲人哭道:“若找見了還好。若果然丟了,還要瞞著上頭,豈非罪加一等?”麝月道:“丟了玉,你我已經是死罪,就再加一等,也還是個死。”
襲人聽了,越發痛哭。寶玉見他這樣,也自煩惱,因想道:我常說那件蠢物勞神,果真丟了,倒也省心,隻是連累眾人。即便說是我自己丟的,少不得也要責怪伏侍的人;或說是丟在外麵,或可脫去他們之罪,則茗煙等又要吃苦——左右不能解釋,不如實話實說的為上;或者就依秋紋所說,推在鬼神上頭,雖然無稽,倒說不定可搪塞得過去的。想得定了,遂道:“依我說,告訴固然不是,恐老太太驚慌;若是瞞情不報,將來鬧出來卻也是話柄,不如咱們悄悄請了鳳姐姐來,跟他說出實情,憑他定奪。就是老太太、太太那裏,也由他去回稟。”眾人也都無別法可想,隻得說是。
麝月見襲人哭得厲害,知他不能作主,遂指派秋紋、碧痕兩個伏侍寶玉往上房請安,自己且抽身來鳳姐院中稟報。襲人獨自在房中,一邊哭著,一邊又細細翻檢一回。
一時鳳姐戴著灰貂皮的觀音兜,披著件三鑲三滾大紅裏子玄狐皮大氅,裏邊穿著大紅潞綢對衿襖,緋色流雲紋織金半臂,下邊係著條玄色掐牙銀鼠皮裙,卷雲式高縵舄,一路踏瓊踐玉,忽扇忽扇的走來。襲人忙迎上來,鳳姐一邊跺腳一邊問道:“這是怎麼說的?你素日小心周到,就算一針一線不見了也都知根知源。如何這命兒根子丟了,竟連一點頭緒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