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哭道:“我實實記得親手摘下來,用我自己的帕子包著,塞在他枕頭底下的。早起便不見了。”鳳姐道:“除非是他自己長腳走了,或是長翅膀飛了,要不就是什麼人偷了去。你們這屋裏的人自然都知道這件事幹係重大,就膽子再大,也不至拿他冒險,況且伏侍的人都是太太親自篩選的,更該知道深淺。昨晚這裏可來過什麼生人不曾?”
一語提醒了眾人,忙稟道:“就是晚飯後,三爺來過一趟。坐著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鳳姐問:“他來的時候,那玉在何處?”襲人道:“因二爺要歇著,所以剛摘了下來,就塞在枕頭下麵。”鳳姐忙問:“你記得可真?前後是怎麼個情形,你慢慢的說給我聽,一語一動也不要省減。”
襲人定了一回神,細細想道:“我記得清楚,昨兒因二爺不耐煩,原歇得比平時早,三爺進來的時候,我剛剛把玉包好,就勢塞在枕頭底下,便騰開手去倒茶。二爺已經歇下了,因三爺進來,忙又起來,也沒下床,就坐在這床沿兒上跟三爺說了會話。三爺便走了。”
鳳姐又想了一想,點頭道:“這是了。我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這件事倒是先別聲張的好。倘若嚷出去,不但唬壞了老太太,且那偷玉的人急於銷贓滅證,隻怕竟將寶貝毀了也是有的。還得我暗暗查訪的才是。且瞞過這一兩日再做道理。”遂回至房中,便命人將二門上管事的叫了幾個來,命他們細細察明昨日申時之後,今早辰時之前,有什麼生人來過府中,又問趙姨娘母子可曾出過門,見過什麼人。
問了一時,少不得查出馬道婆昨晚來在趙姨娘房中飲酒之事,且又聽說,“昨兒姨奶奶打發丫頭往廚房裏要酒要菜,廚房裏因已經關了火,況且又是份例外之事,一時應得遲了,便落了姨奶奶好些羅嗦,又使丫頭、婆子來痛鬧了一回,說了許多任性使氣的話。管廚房的因怕鬧大了驚動上頭,大家不安生,隻得忍氣操辦了,所有酒菜,都得自家掏腰包墊出來,並不敢動用公賬上的錢。”
鳳姐聽了,心中益發料定,遂命人傳進旺兒來,自己且往賈母處來請安。稍時,仍舊回來,旺兒已在外間等候,並連林之孝家的與周瑞家的也都來了。原來平兒知道丟了玉,幹係重大,料必鳳姐有倚重二人處,便自作主張命人先請了他二人來此。鳳姐見了,倒也歡喜,遂向二人說了原委。二人也都嚇了一跳,都說:“若說是丫頭眼皮子淺,怡紅院裏寶貝原不少,要金要銀都容易,何苦賊膽包天偷了他出去,能賣還是能當?況且又是一時半刻便要案發的,這賊豈不笨些?想必奶奶猜得不錯,斷不出這幾個人所為。就隻怕這玉如今已經出了府,就拿了他們來問,若不認,也是無法。”
鳳姐道:“這件事須得悄悄查辦,切不可讓老太太知道。太太那裏,卻是說固不好,瞞亦不便,倒要賴周姐姐酌量著透露,還要想法兒絆住趙姨娘母子,教他們一時半會兒別回房去才好。”商議一回,又叫進旺兒來,如此這般吩咐下去。點兵提將已畢,仍回賈母處來,應答顏色,侍候了早飯,隻當無事的一般。
林之孝家的便依言帶了一隊人婦,徑往趙姨娘房中來,隻以除塵為名,將丫鬟婆子一概逐出,命人細細搜檢,一邊一角亦不落下,連被褥衾枕亦都打開來翻遍,又命人拿鑰匙來開箱。眾人見了這般,知道必有事故,不禁遲疑,林之孝家的正色道:“我原是奉了二奶奶的命前來,不得不如此。還有一句話要說給姑娘嬸子們,今兒這事,我前腳出去,你們後腳關門,倒是咬緊牙關,一絲風兒不漏的為是,若透出一言半語去,教二奶奶知道,我倒也不必多說,且自己掂量著辦吧。”
眾人向懼鳳姐威名,都忙應聲道:“既是二奶奶的吩咐,我們敢不遵從麼?若敢透露出一句,寧可下拔舌地獄。”遂交了鑰匙,親自打開箱來任由搜檢。林之孝家的又一一細問賈環昨日幾時回來,是何情形,馬道婆何時進府,何時出門,旁邊有何人侍奉等語。及聞得二人密商時,所有人俱被支出,不禁點了點頭,歎道:“果然無事,是你我的造化。若不然,也隻得‘緘口保身’四個字罷了。”一時搜畢,並無發現,隻得命趙姨娘房中的丫鬟盡量恢複原樣,又道:“這件事若泄露半句,惹出禍事來,都在你們身上。”眾人忙道:“我們正要除塵打掃呢,便挪動了什麼,也是該當的。大娘隻管放心。”
這裏來旺也早已帶了慶兒、興兒等人直奔了馬道婆家裏來,一腳踹開門來,當胸揪住衣裳問道:“你昨兒前腳從我們府裏出去,後腳二奶奶就嚷丟了東西,不是你卻是哪個?早早說出來,大家省心。”
馬道婆聽了,頓時叫起撞天屈來,道:“來大爺,過頭飯可吃,過頭話不能講,大爺這樣說,莫不是疑我老婆子作賊?若是這樣,便立時三刻從我房裏起了贓去,便把婆子打死也無怨的;若拿不出實證來,老婆子拚著一死,還要大爺給我個說法。大爺四處打聽打聽,婆子吃齋持素,可不是手賤腳輕貪心昧德之人。這上頭供著菩薩,我敢說一句謊話麼?”來旺冷笑道:“捉賊拿贓,捉奸拿雙。你既然說自家清白,就容我搜上一搜,搜出來,好教你心服。”馬道婆卻又攔著不許,哭道:“二位爺又不是官府差爺,又不曾有海捕文書,卻憑什麼硬闖進道觀裏來搜拿,要搜也容易,隻拿官府憑書來。”
來旺哪肯與他閑話,喝一聲:“拿下了。”早有兩個小廝上來扭著胳膊捆了,亂塞在柴房裏,便翻箱倒櫃的查檢起來。鄰裏聽見吵嚷,多有扒門踮腳往來窺探的,有那老成熱心的便上前勸說,“我們平日看待這馬道婆尚好,況且是個出家人,爺們有什麼話,隻管好商好量,何必動手?這上頭供著神佛呢。”
慶兒堵著門道:“這姓馬的妖道婆子,時常每往我們府裏出來進去,我們老太太朝也布施,晚也捐奉,這幾年也不知讓這妖婆誑了多少金銀,他還不足,還要變著方兒連拿帶偷,昨晚又找由頭進府裏偷了許多東西,所以我們來此討要,你們誰個是他同黨,或是知道底細,或是知道贓物去向的,不如早早的說明了,好教我們交差。”那些人聽見話頭不好,豈肯上前討這個便宜賊名,都忙作鳥獸散去,隻怕走得慢了,被刮搭上一個銷贓的罪名,卻又不舍遠離,隻站在自家院門前指指點點。
來旺兒指揮眾人搜了半日,何曾有玉,便連塊像樣的石頭也不見。卻翻出各式青麵白發、赤麵黃發的鬼兒並許多鉸的紙人來,有些背後寫著字,有些胸前綰著針,又有個賬簿子,上麵寫著某家給銀買油多少,某家尚欠酬銀若幹,也不及細看,都一頓包裹了,揚長而去。那些鄰人望他們走遠,這方進來替馬道婆鬆了縛。馬道婆便坐在門檻兒上,拍腿戟指的哭罵了一回,口口聲聲隻說來旺仗勢欺人,捏造罪名,卻終不敢辱及賈府。鄰人假意勸了幾句,各自散去。馬道婆又嘟嘟囔囔的罵了半日,欲要做些法術來報仇,終究不敢這便動手,況也不知來旺八字,隻得強自按捺,徐圖後計。
原來蠢物雖無知識,卻也曉得“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今既被賈環誤竊,又為趙姨娘痛砸了幾下,豈不著惱?況聽見還要出動馬道婆來施魘魔法兒來加害,愈覺驚動,隻恨不能來去自如,無穿牆越戶之功。幸喜馬道婆出來,正遇著林之孝家的巡夜,一跐一滑的功夫,他便得以順勢輕輕滑落,悄無聲息,落在穿堂門口草叢之中。那馬道婆毫無知覺,興衝衝回到家時,方知通靈玉已失,卻哪敢向趙姨娘報知?且欲貪他報酬,隻望瞞過一時是一時,改日再設法入府找尋。孰料榮府的人這樣快便尋上門來,反倒慶幸寶玉丟失,不曾給人抓到賊贓,隻道他們找不到玉,混鬧一回自然無事。卻不知那來旺兒仗著賈府之勢,素與官府交好,今見無功而返,不好向鳳姐交差,便想了一計,將鬼符賬簿封在夾中,徑送入衙門,報說馬道婆巫蠱惑人,為亂地方,請官府嚴辦。
衙門素來最恨這些奸邪虛妄之事,況是賈府門人投案,豈有不認真審理的?當即發下令牌,命兩個公人去提了那神婆歸案。上了堂,隻聽得雲板響亮,皂役高喝,馬道婆早已骨酥腿軟,渾身亂顫,如漿的滾下汗來。那府衙原是個雷公性子,點名過堂畢,也不及問他原籍舊務,也不及問案情詳細,隻聽馬道婆方喊了句“冤枉”,他已暴燥起來,喝命左右:“先批二十個嘴巴,問他還敢咆哮公堂不敢!”衙役上前來,左右開弓,果然兩邊各打了個十個耳光,直打得那馬道婆噴朱濺紫,哀哭不絕。那府衙這方開始問話,說不到兩句,便又撂下五根簽子,打了二十五毛竹板子,然後方擲下賬簿來,斥問原委。
馬道婆到這時悔恨不及,既得了銀錢,便不該留下這些賬目來現世,情知難以隱瞞,況且打得七葷八素,那裏還有能力抵辯,隻得眼淚鼻涕的,一筆一筆回清,及至通靈玉之事,卻明知別事猶可,惟此一宗最為重大,明恃官府並無實據,遂咬緊了牙抵死不認。府衙倒也拿他無法,隻得當堂判了個妖法惑眾之罪,杖責八十,枷號示眾。又命人報與賈府。欲知後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