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在崇皇寺院宿了一天一夜的曹鋒,不由精神一時振作起來。他們妻子兒女吃了點觀音土,喝了些開水。辭別崇皇寺院時,曹鋒問道:“大師大慈大悲,救我一家活命。請問大師您尊姓大名?”
“佛門弟子,素來不便向人自報家門。倘若爾後有緣,遇上貧僧,隻喊一聲‘一凡’是了。記住,佛締造了世間一切,也造了主宰世界萬物之人。天下當今如此不安,人和動物一樣地饑荒。難道你不曾聽到那首《醉太平小令》?依貧僧看來,想必施主是個頗通經史的讀書之人,豈能不曉世界萬物平等之理?昔日那些豬狗香餐人拉下的糞便,今日求生之人為何那般惜顏地不肯吃馬牛拉下的美餐?前邊的路,雖則是黑的。但是,車到山前必有路!施主萬不可嫌棄路邊那些委實難以下咽,而又使人能夠生息的馬驢糞蛋!阿彌陀佛。恕貧僧我不遠送了。眼下戰爭混亂,多長隻眼睛留神才好。願你們一路平安。”
一凡大師的話,一點兒也沒有說錯。
曹鋒領著一家,出了崇皇寺院,又沿著崎曲的小徑,向著涇陽方向走去。
來到異鄉的曹鋒,沿途經過了西城皇,夢村,姬家等一些在戰亂中早已破敗不堪的村莊。所到之處,到處是荒野田埂,以及路旁田畔裏那些眉目不清渾身血痕的不知何時死僵了的人。曹鋒領著妻子兒女走了幾十裏地,又經過了不少的村莊。他不忍走,不忍看;但又不能不忍心往前走,往前看。在曹鋒的意識裏,“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詩聖杜甫,想必和他一樣在荒亂年代經曆了這樣簡直令人心驚膽顫而又慘不忍睹的可怕情景,才留下了這樣傳世的絕好詩句。
為了早些到達他日思暮盼著的涇陽,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領著一家,走啊,走啊!直到下午,又走了十多裏,經過了幾個村莊。非但大小一個人毛不見,而且,竟連一頭牛,一隻羊,一條野狗,一隻雞鴨。甚至,連他們饑不擇食想吃的一堆牛糞,一個馬驢糞蛋蛋,都不曾覓到!
直到這時,曹鋒才認識到“好出門不如歹在家”。可是,他不知道這句古典的熟語,理由究竟在何方?為什麼卻常出現在書本中的字裏行間?心灰意冷而又饑寒交替得他這個難以支撐六尺男兒身的曹鋒,覺得現在追索其理由來,已經實在地無有多大必要了。他隻覺得,一凡大師,不是佛,卻勝似佛;不是神仙,卻勝似神仙。因為,一凡大師在崇皇寺院給他講的那些話,臨送他起程時的那些囑咐,無有一句不是事實。時勢動蕩不定,上下民不聊生。別說陝西河南,雲貴四川。全國各省地,想必一樣地兵荒馬亂,一樣地餓脬遍野!
不知是關中地脈吸引著曹鋒,還是關中紫氣如此靈應地改變了曹鋒的心扉。這個祖居河南的年輕漢子,一踏進關中,似乎就變成了一個地道得不能再地道的愣娃。在他的心靈深處,已經有了關中愣娃對事物判定的那種冷峻,那種直白和那種深刻。他覺得,史書中那些優美得不能再優美的華麗詞藻,天方夜談的太多,忠實結實的太少。陝西愣娃秉性耿直豪放,碰到牆連土擔。河南漢子不也一樣地耿直豪爽,不到黃河心不死嗎?
曹鋒坐在路邊一個半截磚上,執著地想著,歇息著。他覺得,既然天地不可倒轉,河水不會倒流。那麼,作為人,無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勢下,需得鎮定,冷靜清醒。萬萬不可,走回頭路。尤其是在這樣荒戰不休的多事之秋!倘若無有主意,精神垮了下來,再走回頭路回河南去,說不定不出陝境,一家人的性命全都完了。那麼他挨門乞討這麼幾個月,走過了這麼多州縣,竟連天下縣涇三原的邊邊都不曾挨上,他是怎樣地保住曹家子孫?又該怎樣地向曹家列祖列宗交代?曹鋒覺得,無米不成粥。天下縣的白菜心涇陽,想必自有其理。於是,他站起身來,領著妻子兒女,又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