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3)

曹鋒領著一家,按照那大爺的指點,彎下腰,伸出已經凍得麻木了的手,迎著風雪,在大雁身後,機械地摸來摸去。直到那群大雁“嘎——嘎”一聲飛上了迷茫得灰暗的天空,他們才縮回早已裂出血紋的手,提著籃子,跟在那大爺身後,向村裏走去。

韻文溯源,根植關中。從諺語到民歌,民謠,以及戲曲高雅的唱詞繁衍,便派生出了陝西鄉土氣息濃烈的“快板”。

關中黃土應運而推出的“快板”大師起源何代何人?混亂的曆史定勢,決定了它實在的無法考究。然關中黃土長出的硬漢,他的寬闊的胸懷,耿直豪放的秉性,磊落仗義的俠膽,窮則思變的樂觀,決定著他快板中對事物那種獨到的直白而又冷峻的陳述。指示曹鋒一家跟在大雁身後抓雁屎的那位麵目和善的大爺,就是關中道一個令人敬慕的“快板”編演大師。

那大爺姓仇,名有才。祖籍涇陽候旨頭。生於元武宗年間。高個頭,大臉膛,方下額。濃眉闊口,為人和善。雖未入仕,卻也算得上關中道上一個能出口成章的高人。一言出唇,令人叫絕。他記性好,對事物敏感性強,且反映頗快。二十出頭,開始說快板。從演譯到自編自演。經常趕集市廟會湊熱鬧。久而久之,便百煉成鋼,終於名噪關中各州縣地。

仇有才一手領著牛娃,一手牽著狗娃,踩著腳下厚厚的積雪,吃力地向村邊走去。一陣風雪襲來,那雙被風雪裂開血紋的老手,一時間鑽心地疼。隻見他縮回了疼痛難耐的手,來回搓磨。搓著搓著,不由他每每上場表演前說的那個自我介紹的段子,又湧出口來——我有才,關中漢,一生最愛說快板。

有才我,本姓仇,家住涇陽候旨頭。

房子破,土地貧,日子過得不如人。

出門做工受可憐,時常打著光腳板。

穿的衣裳稀巴爛,十冬臘月蠻打戰。

熬長工,受磨難,財東瞪眼狗臉翻。

出牛力吃豬狗飯,年年落個淨打幹。

曹鋒隻知風雪越來越大,隻是不知腳下雪的薄厚。踩到哪兒,哪兒就咯吱咯吱地響。他邁著沉重的腳步沒走多遠,就聽見仇有才老先生說起了自我介紹的段子。這個熟讀經史,又能詠詩習文的曹鋒,從來不曾聽到過陝西關中漢子出口成章的段子。仇有才老先生的這段道白,在學堂,在戲場,甚至在中國最高雅聖潔的線裝書架上,都很難覓到它的著落。他不知道,也不了解陝西關中“快板”概念是什麼,他隻是感知到關中“快板”語言洗煉明快,是最樸實無華的通俗敘事詩。每句字數不限,不論平仄,不講排比對偶,隻求押韻。一人表演,眾人觀賞。在他的潛意識裏,雖說關中“快板”的“土氣”,決定了它不可能攀上五言絕句,七言律詩以及詞曲壘起來的“陽春白雪”,可它的豐厚的足跡,亦可上溯到《詩經》的“國風”,和爾後湧出的《孔雀東南飛》,《木蘭辭》,《長恨歌》等。關中黃土派生出的“快板”,它的忠實、它的平實、它的冷峻、它的直白,無一不都展現出華夏文化文明豐厚的資料。應該說,關中快板是中華民族文學聖殿裏一道亮麗的光環。他覺得,仇有才老先生的這個段子,不是高深玄奧的詩文,卻勝過高深玄奧的詩文。明捷生動的語言,簡直耐人回味。大難不死,可否必有後福?此刻的他,已不在乎了。他隻覺得仇老先生此時此刻能詠出這樣絕好的段子,想必仇老先生一定是一個關中黃土打造出的關中硬漢一條,一個難得的可敬可尊可佩的樂觀人。此刻此地此景的他,所最需要的,則正是和他同命相連的這種凝聚著人性活力的窮樂觀。無論怎麼論理,要想活,非得學仇有才老先生這種窮樂觀精神不可。他想到這兒,便鼓起氣力,使著勁兒往前走。沒走幾步,卻聽仇老先生又續出下麵這個段子來——實想說,世道變,不料天下又大亂。

官兵前殺後追趕,窮苦百姓無處鑽。

戰爭一打十多年,各地土匪也翻了天。

偷雞狗來沒牛羊,半夜砸門搶婆娘。

各州縣令不聽告,窯子店裏胡 鬧。

玩女人,鑽賭場,一心想把銀錢想。

錦繡關中沃野荒,隻有百姓遭禍殃。

屍骨成千又上萬,盡都是咱這窮光蛋!

天不收來地不管,除非揭杆來造反。

先打贓官後清算,再搗皇上老兒的殿。

回過頭來殺財霸,窮人才能見蒼天!

曹鋒攜妻帶子跟在仇有才身後,一路走著聽著,聽著走著。眼看著他那沉重的腳步實在地走不動了,可是,他聽完這個段子,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勁兒,又迫使他一步一步地跟了上去。仇有才老先生前後兩段快板,在典籍頗豐的曹鋒心靈深處,立馬就使他感到“秦磚漢瓦遷固重,漢室門才數關中”這話沒錯。他抬頭一望,隻見仇有才老先生已走近村邊。憑仇老先生年齡斷,保不準自己有他的兒子大。仇老先生能邁著沉重的步子,迎著狂烈的風雪走到村邊,我年紀輕輕,豈能落在老先生之後?

曹鋒想到這裏,不由得鼓起全身氣力,踩著荒原中厚厚的積雪,奮力追去。但是,被饑餓得無有一點兒力氣的他,終於未能追上仇老先生。

曹鋒領著妻小走到村邊那座很不起眼的破房前,隻見門內早已生好了熊熊燃燒著的大火。

“牛娃!狗娃!你叔回來了,還不快取板櫈!”

仇有才一見曹鋒一家迎著風雪走到門前,先打發兩個孫兒搬櫈子,然後接住曹鋒手中的籃子說:“你這個年輕人,憑相貌看,還怪斯文的。該不會是河南逃難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