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鋒一聽仇有才老先生這般確認他,又親熱地扶他坐在一把小櫈上,不由睜開疲憊的眼睛,借著火光,把仇有才老先生從上到下,仔細觀了一番。卻見仇有才老先生不僅身材魁悟高大,儀表麵目和善,且又如此精明世俗。初來涇陽的曹鋒,一時被仇有才老先生門內這堆熊熊燃燒著的火苗,烤得心裏熱了起來。隻見他站起身來,激動地說道:“仇老先生,前輩您,憑甚斷不才我是河南人?”
仇有才把籃子放在房內,哈哈一笑說:“一個‘中’字就夠了。你們河南人素來勤奮。說話和陝人一樣,從不拖泥帶水,哩哩啦啦的。難道我老漢猜錯了?哈哈……快上坐,上坐啊!”說著,仇有才就經管曹鋒一家坐在門內幾條櫈子上。
一陣透骨的寒風卷著雪花刮進門來,落在燃旺著的火頭上,發出了嗞嗞的響聲。渾身還沒烤熱的曹鋒,哆嗦著身軀,忙上前掩好門戶,說道:“仇前輩,不才剛到貴地,就被您老一下子猜中了。您老眼力不錯啊!”這個‘中’字,曹鋒依然咬音很重。
“哪裏,哪裏!隻不過隨便說說。噢,你們先烤火,我給咱準備飯去。狗娃!快給爺抱柴禾去!”說著,仇有才轉過身,取下半牆上掛的那個灰蘭不清隻有少半截不知裝有何物的粗布袋子,進後屋去了。
曹鋒一見仇有才若大年紀,腿腳不便,這樣熱情地為他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做飯,一時心裏感動,忙讓妻子梅英去後屋幫手。
這是關中道一戶普通的平民住宅。廂房式樣。山牆和背牆均用合墒的黃土夯成。上梢按房的高低,用胡基土坯砌起。在火光映照下,曹鋒眼前的這座關中民宅,整個建築,包括門樓上下,簷牆下的基礎用磚,一句話,不多。兵荒馬亂了這些年,加上風雨剝蝕,年久失修,愈加顯得這座民宅破損不堪了。
梅英去後屋幫手做飯,其實是在燒開水。
仇有才見梅英進門幫忙,把那粗布袋子放在案頭說道:“女子,咱窮人的飯簡單。你把水燒煎,把這幾個碗抹洗淨,飯就熟了。”說著,就轉身到前房去了。
荒亂世道,老百姓逃命都來不及,誰有心耕田種禾?走進沃野關中這麼些天,看到的不是血流成河,就是死屍遍地。一塊能啃的樹皮無有,佛門弟子都靠觀音土充饑。甚至,連一堆幹牛糞都很難覓到!在凜冽的風雪中,領著小孫兒,跟在大雁身後拾雁屎吃的仇老前輩這個四處透風,能飄進雪花來的寒舍裏,能有一粒人想吃的糧嗎?那麼,仇老前輩如何給咱準備飯去?曹鋒想到這兒,他怕難為仇有才老先生,便站起身來,到後屋去看個究竟。不料剛起步,仇有才就走了出來。
“看你這儀容足式,不像一個凡夫弟子。飯是現成的,急什麼啊?快烤火,烤火。”仇有才說著就扶曹鋒坐在離火堆近的一把櫈子上。然後裝起揉碎的棉花葉的硬旱煙來。
曹鋒本是曹門一個滿腹經倫而又知恩圖報的人。他知道陝西素稱天府之地,且處華夏腹部。南有巴山錦繡,北有高塬莽莽,秦嶺雄踞中腹,關中平原坦蕩。但是,他從未來過陝西,到過關中。大難不死的他,一見仇老先生這般瞧得起異地逃難來的窮人,一時感動得不知說些什麼的好。
“仇老前輩,人都說‘南方才子北方將,陝西黃土埋皇上’。依不才看來,此話不妥。那本厚重的《漢書》,不是秦地女輩班昭所著嗎?依不才看來,陝西人氣旺,心地好,才子不少啊!要不是仇老前輩那兩段不尋常的韻文,隻怕不才早已凍死在風雪凜冽的荒原之中了。看來,仇老前輩當屬關中一介快板編演大師的了。”說著,曹鋒烤著火,又搓起疼痛的手來。
仇有才抽著硬旱煙,一聽曹鋒這般尊他,忙說:“不敢當,不敢當。其實,你的這個看法不錯。看得出,你是一個博學而又獨見的人。我們陝西,雖不敢說多麼燦爛,可曆史上西周、秦、西漢、新莽、東西兩晉末,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唐等十三個王朝曾在長安建都,且不說漢末綠林赤眉起義,唐末黃巢起義了。我老了,記不大清了。算來,少說也過了一千年了。在中國諸古都中,古都長安,恐怕是時間最長的一個。‘南方才子北方將,陝西黃土埋皇上’說的也是,隻是過於偏頗了。《史記》成書的那個司馬遷不正是陝西韓城南高門村西龍門寨人!算不算才子?你們河南開封那個生在長安,寓於陝西眉縣橫渠鎮的張載,‘為天地立誌,為生民立道、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算不算才子?關中地脈曆史文化含蘊厚重,是華夏始祖曆史文化文明的發祥地。老夫我算作什麼?隻不過是關中黃土長出的一條硬漢罷了。”
仇有才說到這兒,揀了根火棍燃著了煙,吸了一口,接下來說:“可是,我們這些硬漢在外省地人的眼裏,叫做陝西‘愣娃’!其實‘愣娃’這個綽號算是叫對了。‘愣’,知道嗎?依我看,‘愣’就是‘冷’。‘冷’和‘硬’是相關著的。關中紫氣造就了我們關中漢子硬的骨骼冷的魄,生就俠膽闖磊落,二勁上來震神鬼,閻王拿他莫奈何!懂嗎?記住,陝西愣娃的這個‘冷’,不是二 ,二杆子,半吊子!曆史以來,關中硬漢大都耿直豪放,仗義善良,熱情好客。我老夫不是這樣的人,你能拾雁屎,進我家門烤火?”
曹鋒聽了仇有才這一段坦誠的話,又回想了風雪中他說的那兩段快板。頓時對仇有才老先生敬仰起來:“仇老前輩一席話,令不才我勝讀十年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