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五章 為何惶然(2 / 2)

我喜歡的是小說的文學風格,第一人稱,回憶往事的敘述方式,讀起來有一種普魯斯特式的綿密與恬靜。既有傳統寫實的筆致,又有意識流的特點,把讀者引向了人物心理真實的境界之中。在語言上,始終用人物的嘴和心在說話,小說語言即人物語言,散,雜,也許還有點晦澀,來表現人物的情感變化。據諾蓋講,中篇《黑戀》的故事來源於他的一部長篇小說,在一個完全不同的背景中重新使用了那個愛情故事。他移植了一個物種,在不同的土壤裏得以進化。他探索了情欲的痛苦,是一場快樂與死亡結伴而行的戀情。黑,不隻是情人的膚色。

俗話說,葉落歸根。在海島上生活的那幾年,望著海水,心事常常會溯流而上,一直回到老家門前的那條深溝裏的季節河。人也許就是這樣,隨著年齡的增長,滿世界跑了一圈之後,會愈來愈多地在乎屬於自己的生存背景,文化精神的皈依,其實是自己的心靈生活的需要。輾轉生活著,並維係著寫作手藝的愛好,起初的根芽,是紮在故士民間黃泥中的。

白生生的窗紙紅窗花,是老家舊居的情景,現在想起來,好像比小時候看到的還要清晰。如今的現代城市生活,滿眼花花綠綠的圖像,或固定或虛擬,多是生意的招貼,很難找到窗花的那種真切與純樸。莊稼人在農忙之餘,尤其是遇到年節,或奶奶嬸嬸,母親姨媽,便聚到一起剪窗花。剪子是做針線活用的勞動工具,紅紙是一張兩張買來或珍藏的,花樣兒是祖輩傳下來的或裝在心底的,折來鉸去,就成了一幀幀好看的窗花。學手藝的小姐妹,則是把花樣兒固定在紙上,用煤油燈的焰煙去熏,複製!樣子來再鉸。她們在內心過濾著平常的日子,清點著心靈裏的財富,把人兒、動物、植物中最上心的東西,用剪刀描摹出來。有民間傳說中的人和事,有富於屬相和其他特征意義的飛禽走獸,有祈求吉祥的花卉果木,也會隨機應變出時尚的生活場景來。它在藝術形式上的積澱,也許來自岩畫或漢像石刻。它是表現的,也是再現的,甚至也是抽象的。它發表在一方方窗戶一格格窗欞上,它是天然的展覽廳,是敞開著的畫冊,其流動的受眾無計其數。它沒有稿費,沒有名位之爭,愉悅於己的同時為他人提供了免費的娛樂消費。當然,剪紙藝術的商品化是一種進步,是流通的需要,但它的原創性、民問性、與土地極親密的文化本質是恒久的。

老家的民歌,曾經是鄉風裏饒有情趣的一種溫暖。我見到過外祖父年輕時扭秧歌的身影,他扮的傘頭清朗而幽默。他唱的詞是什麼,我那時候是不懂的,隻是覺得那場麵是比過年還要熱鬧還要開心的。唱一個酸曲岔心慌,是勞動者心情的宣泄和張揚。同一個曲牌,不同的版本,是歌謠在流傳過程中不斷丟失又不斷補充不斷翻新的結果。它的核兒,卻也殊途同歸。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了外祖父唱的幾首民歌的錄音帶,當然是如獲至寶。當時外祖父已不在世,在海島上的夜裏傾聽鄉土的聲音,消化親情的幹糧,逝去的一切都複活了,這能不叫人感動嗎?外祖父的歌謠是年輕時唱的,後來多少年已經不唱了。有一天,從市裏來了一位音樂家,提著個洋匣匣子,像收莊稼一樣拾掇了那些熟透了的靈性的顆粒。歌手把它歸還了土地,音樂家收藏了它,它在找到知音的時候也會像傾聽者一樣落淚嗎?《小放牛》是優美的牧歌,而今老家已無耕牛可放,肉牛是宴席上的一道美餐。《揚燕麥》裏的燕麥是雜糧,產量低,在那裏已斷種。《摘花椒》裏時來運轉,在退耕還林中大麵積種植。《十愛姐》的情調,已經融化在城市化的流行風之中了。我也意識到,懷舊的心事愈重,愈證明你已經開始衰老了。人的體質,從走上坡路到走下坡路,不會像股票漲跌的演示圖那樣虛幻,那樣蹊蹺,捉摸不定,它是由自然規律性決定的。但人的心靈的豐沛,也是一種積累,有一個曆練的過程。其精神的滋養,需要當下的空氣陽光和水,同時更需要尋根問底,追究原委,在民間文化的厚土中,找到生存與藝術生活本質的聯係,才不至於浮萍般無助。

老家舊居有一棵古槐,在人去窯空的寂寥中,仍守候在那裏。它的樹冠有幾畝地大,老輩人說,它的根和樹冠一般大,地上多少枝幹,泥土裏就有多少根須。這話我信。

《秦風》200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