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穀的作品,和穀作品的思想與感情,不是憑空想象的,它總是來源於生活。為了寫《市長張鐵民》,他的追蹤采訪,是曠日持久的。為了寫《渴望黑河》,他騎著一輛車子,冒著夏目的流火,往返在黑河工地,出入於大街小巷。我曾跟著他采訪過王家斌,這個柳青筆下的人物,經過曆史河流的衝刷,到底有了怎樣的心態,和穀很想知道。我與和穀在長安皇甫的一個鄉村,找到了這個老人。那時,王家斌已不是壯實的梁生寶了,他顯得老態龍鍾。和穀與王家斌在炕上對麵而坐,向他敬煙,喝他的茶。王家斌的房子,一邊是他的炕,一邊是他的牛,他們就坐在糞味很濃的屋子交談著。和穀的神情,隨著王家斌的敘說而變化。我看見他沉浸在老人關於曆史的回憶與現實的感慨之中。他謙和地坐在老人的跟前,沒有架子,沒有嫌棄,一邊傾聽,一邊記錄。在他走的時候,為老人留下了幾包自己的香煙,他告訴我:他發現老人連接吸了三支。就留下了。
在陝西文壇,有三大飲者,和穀是其中之一。朋友聚會,如果有酒,他是喝得最痛快最愜意的,很少為一杯半杯而推來讓去。他一揚頭顱,將杯底亮出,那輕輕的揮灑,很是豪氣。1987年秋天,槐樹的黃葉,落滿了古城。但瑟瑟之風,冰涼不了朋友的盛情:在一家飯店.和穀與張子良做東,為遠方幾位電影界文學界朋友接風,十幾瓶啤酒白酒喝光之後,和穀在溫馨的情誼之中,開始微醉,他望著滴酒不沾的張子良,競說:你一杯不飲,算什麼塞上人?表麵身材高大,其實是外強中幹。張子良一般是不喝酒的,這是他的習慣,可他當然是一條漢子,他怎能容忍這種玩笑,雖然他清楚,這是和穀的醉話。餐桌的酒已完了,但張子良要人重買了一瓶太白,要了兩個瓷碗,一人一半,要和穀跟他幹。和穀實在沒有料到這著名的編劇這麼認真,這麼不容置疑地向他挑戰。他已經八成了,然而,怎麼退卻啊?他舍命陪君子了。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人立即酩酊大醉,競將空碗砸向桌麵,隨之倒下,不省人事。他是由朋友抬著躺在自己床上的。現在輪到張子良感動而歉疚了。他購置了街市最大的蘋果和最大的香蕉,他將一簍水果放在沉睡的和穀身旁。他差一點為和穀買了一束鮮花。他深以為,這沉睡的,是一個壯士。
我聽和穀唱過那首著名的俄羅斯民歌,其一段歌詞是:
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它隨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財主要把它買了去從此苦難在等著它。
四年之前,我作為他的報告文學《安康城沉浮記》的編輯,隨他到安康,請求有關部門審稿。在近乎兩周的時間裏,開了數次大會小會,但終於沒有一個準確的答複,而且,我們感覺,似乎永遠都不會有一個準確的答複。這預示著,他幾進安康所進行的調查,他夜以繼目趕寫的1萬字的作品,可能沒有結果。時值初夏,山雨霏霏,他坐在窗前,望著旅館對麵的人影,深情地吟唱起來,神色莊嚴,嗓音低沉。我一直感到,他是借這首俄羅斯民歌,寄托自己一種深刻的感情,甚至是一種命運的聯想。和穀並不輕易流露感情,所以,他的吟唱時的那種神情,他製造的那種氣氛,使我念念不忘。
和穀與人交往,重要的一條原則是平等對待你。不管你是官是民,是老是少,是名流是凡夫,在他眼裏,都是平等的。他不會認出尊貴者而做出貓的媚態,也不會嗅出卑賤者而露出狗的凶相。那些對高於自己的人,如果總是折腰,那麼,對低於自己的人,一定輕蔑,反之亦然。和穀絕不是這樣。他一向總是謙讓,寬容,溫良,不過,他對醜陋的東西,卻是十分憎恨。我感覺,隻要他厭惡了什麼,即使它是石頭,也要摔碎,即使它是竹子,也要折斷。他會這樣,不要以為他常是默默無語。文學創作,並不是能在象牙之塔進行的,它受到各種條件的製約。這使和穀不免感到苦悶,像很多良知的作家的苦悶一樣。在某些時候,他甚至表現著一點消沉。但他是熱愛生命的,我想他一定會重新振作,而且,他走上了文學之路,就不會退卻,他知道自己的使命,知道自己的責任,他知道自己的追求能夠開花結果。銅川的山地和高原,有一種豹子,性格凶猛,一天,這麼一隻豹子鑽進了和穀老家的窯院,人們打開所有的窗門,敲擊各種器具,希望豹子退出,然而,豹子硬是在院子翻騰了一陣之後,從窯院一躍,跳到半崖的樹上,從樹上縱到崖項,跑了。豹子是不走回頭路的,和穀這樣告訴我。
1990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