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六章 智者的孤寂(1 / 1)

應該說,和穀近期的散文,與近期的和穀本人是極度相協調的。一種平白清雅,一片散漫真逸,一團苦澀纏綿和一份慘淡執著......洋溢在他不算漫長的客居海南的生活中,更浮現在他《客島劄記》的近百篇散文裏。

翻讀和穀的散文,正惟其不見當今一些散文者故作寬宏的尖刻箴語,方覺得更能體味和穀溫和言語問的真實與蒼涼;也惟其不見現今一些散文中故作幽默的滑稽,便更能品味到和穀篇章中的珍愛與哀愁。一種令人難以釋懷的孤寂,清純地顫抖給他筆下城市音響、海灘林木和一次次閃回不斷的熱帶意象中。惟其以一種低矮鬆弛的姿態所把握的客居生活,才洋溢成一種令人注目的孤寂,才練達成一脈孤寂的隨意篇章。聯想到當今許許多多文化人的生活,和穀在這些散文中所表述的心緒,就有了承擔最後結局的味道了。

時光的流遷,時代的更迭,一種客居的心態,應該說已經彌漫在了許多人一一留在故土,奔走他鄉的人的心頭。在這樣的時代,挽留與拋離,傾聽與敘述,犧牲與奉獻,故土與異鄉......已經混淆一處,難辨涇渭。當你來自黃土文明的腹地,來自帝相雜陳的古都,來自一段人到中年的生命曆程......駐腳在這個喧囂勃勃、欲望無邊的島上時,問或是將一種輕鬆無畏的揮灑,還是把一個沉重舉上心頭?肩負一種昔日的疲憊和平淡,觸摸著今天異地的明朗和惆悵,實際上,某種故土的缺憾仍舊是無法補償的。孤寂也仍然還是孤寂。昔日的結局也仍然是今日的結局。

也正如此,路,這個與生命與旅人密不可分的意象,便頻頻出現在和穀的篇章裏;雨,這個與河與海,與汗與淚銜接的景觀,也總是滋潤著和穀空曠的紙張。一次次地啟程遠遊,一回回地尋訪查探,不厭其煩的腳步使路具有剝繭抽絲的含義。所以就有了作者目光不厭其煩的留駐。有市井陋巷的路,有郊外幽靜的路,有與腳一般長的路,有用日子鋪成的路。當一個人對路的關注近似於一種癡迷時,也許心靈便開始有了對路的遠離吧。因為當一個人對生命的底細有踏實的覺察時,想來他的腳,恐怕也不會再對路有什麼新奇了。所以,才有了一種令人心碎的自詰,為什麼流浪?我獨自成了我的家,就提在手中,輾轉千裏萬裏,越過高山與大海,尋找心靈的家園。家於是與我同在,下榻何處,何處即被我珍愛。我想擺脫客居的悲涼,安於收留我的途中。人一生何嚐不是過客,生命就握在手中(《提在手中的家》)。

同樣,海口的雨,熱帶的雨,一次次滴落在和穀筆下夜晚的臉頰上,飄搖在他紊亂的心緒中,浸濕了他所客居的仄街偏巷......雨在這個島上,成了一個銀白色的陽光和燥熱氛圍的平衡,成了不期而至的撫慰,甚至成了一種痛快淋漓的享樂。每在和穀寫到雨的篇章裏,一種愉悅和欣喜,一串喋喋不休的懷想便跳躍而出,顯示了和穀筆調中淡然裏的感動,仿佛那雨珠雨霧,甚至雨中雷暴都有了擦洗歲月,誘惑浪人的奇效。故此,他的筆調出現了少有的奢侈味道:我感到雨的香甜,雨的濕潤,雨的柔軟。在被雨所溶化的滋味中,我寧肯丟失自己,寧肯被吞沒,寧肯在夜雨中不再醒來。我深深呼吸著雨腥味,卻點燃了一枚太陽般的心(《雨腥味》)。

今天,細想想,孤寂者麵對的孤寂,不外乎就是和穀所傳達於我們的某種結局的感覺。承擔它,不外乎就是承擔腳下路,天上雨。舉起頭,雨珠落於臉頰,像淚像汗;飄散天空,是雲似霧;聚集地麵,成河成海,它和遷徙和夢想和沐浴成一體。垂下頭,腳下的路是起點也是終點,是腳的使命也是腳的問題;走到遠方,遠方比遠方更遠;掉回頭去,過去已經不是你昔日的過去了。

真實地走路,真實地讓雨流在臉上。真實地做別人眼中的客人,也算是真實地做自己的主人吧。這算是對和穀近期散文的一點感覺。

《海南日報》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