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麻將之約
隔天收到了悠悠的回信:
螞蟻好。你的來信已收到。
謝謝你的關心,也替我向蚊子道歉。決定斷食以來,很多同學朋友紛紛電話郵件詢問,
事情鬧這麼大,害大家擔心,我始料未及。
要說的是,斷食不是絕食,不是一點東西不吃,那樣真會死人的。斷食是每天不吃主食,每天喝少量蜂蜜水、鹽水。這也是一種流行的調養身體的辦法。我身體一直不好,這次下定決心通過斷食調養一段時間,希望會有效果。
順便,我看過木乃伊展覽,我覺得木乃伊很美。
悠悠。於柏林。
信的最後有一朵百合的圖案,也許是她的郵件簽名。
此後一段時間,我和悠悠開始每天通信。起初是對她好奇,後來覺得有個人坐而論道倒也不錯。郵件論道不過癮,偶爾她還會給我打電話。
有些信是長篇,我給她講我老家的故事,講小時候在屋頂看流星墜落,美妙絕倫。她說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有些是短篇,信來信往,講自己在路上遇到的人,每天發生的事。我在寫一本叫《李娃新傳》的小說,悠悠是第一個讀者。我每寫好一個章節,就發給悠悠看。
作為回報,悠悠把斷食期間當天食譜發郵件給我。
“今天喝了一杯薑茶。”
“蜂蜜水,泡騰片。”
“鹽水。”
“檸檬水。”
“55555,今天吃了半個蘋果。”
“果汁。”
“熱水。”
“蘆薈汁。”
“茶水。”
“粥。”
“牛奶。”
“熱湯,裏麵放了幾片蔬菜葉子。”
“好餓啊,身體輕飄飄的。不行,要堅持!”
我從來不知道水還有這麼多種喝法,每次看了都驚歎不已。悠悠說,“螞蟻你以後小心別惹我,我喝這麼多水,最後都會化為眼淚,你惹我的話我用眼淚淹死你。”我說:“放心好了,人家黛玉是絳珠仙草,前世欠甘露之德此生償還,也沒見寶玉被淹死麼。”悠悠說:“你別美了,你以為你是寶玉啊。”
其實我更擔心的是悠悠每天喝這些是否能活下去。好在每天郵箱裏都有她的新郵件,暫時看起來似乎還沒有餓死的跡象。
斷食結束後,悠悠給我發來了兩張照片,一張是斷食前的,一張是斷食後的。斷食後的照片看起來瘦削了很多,眼睛驚人的大——隻是精神看起來不大好。
“瘦了15斤呢!”悠悠在信裏得意地寫道。
這些天幫梅西西找房子找得我頭疼,我給蚊子打了電話,劈頭臭罵了他一頓。大意無非幫梅西西找房子是他應盡的責任,他倒落得悠閑自在。
蚊子大吐苦水,說他們程序員天天加班忙啊,哪兒像我有那麼多時間。
我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敢說我們做互聯網的沒有你們做軟件的忙,都是死IT民工,誰比誰輕鬆多少?!
似乎預見到我的強烈反彈,還沒等我開口,蚊子一溜煙把電話掛了。再撥是中國移動甜美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候再撥。
我恨恨不已,好,蚊子你有種。下次見麵我提刀過去。
當天晚上悠悠給我電話,說:“螞蟻,我剛失戀了,你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我說:“好事啊,要開香檳慶祝一下。人生在世三大慘事,炒股炒成股東,炒房炒成房東,泡妞泡成老公。同樣也有三大幸事,熊市從容滿倉解套,房子高價賣給傻帽,情人成功用計甩掉。”
悠悠笑得不行,說:“前麵幾句聽過,後麵幾句隻怕是你杜撰的吧。”我一本正經回答:“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隻是我杜撰不成?”悠悠又笑,說:“螞蟻你還真把自己當寶玉了,可惜你沒銜玉而生。”我說:“我沒玉,可我有絳珠仙草要拿淚淹死我呀!”這句話說完我馬上有點後悔,怕她多心,好在悠悠也沒在意,她給我講了她的故事。
俗套這個詞可以這樣解釋:前赴後繼又身不由己地去驗證一個眾所周知的偽命題。
我曾經提出一個假設,所有愛情故事都俗套之極。情欲和肉欲與生俱來,亙古長存,無限種可能發生的愛情故事已被無數人重複。又有無限可能的後來者來套用今天發生的俗套。假若愛情故事不俗套,要推翻這個結論,你又拿什麼證據來證明它曾經可能沒有發生過的第一次?去問柳如是,去問紅線,去問霍小玉麼?
和一切俗套的愛情故事一樣,悠悠的故事講到開頭也就到了結局。兩個人同學,都身在異國他鄉,終於有天走在了一起。同居兩年,他回國,家裏給他介紹對象,瞞著悠悠去相親,有了新的幸福安定的小日子,最終有天被悠悠發現。
“似曾相識的故事對吧?”悠悠問。“俗套之極。”我安靜地聽完,幹淨利落地回答。“十個月,整整十個月,他瞞了我整整十個月之久。很可笑,我怕他回國剛工作收入不
多受委屈,把我所有打工的積蓄都寄給他,他竟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一邊說愛我,一邊和另
一個人談婚論嫁,這算什麼?”“斷食可是因為這個?”“也不全是。先前說過,我身體不好,腎炎,一直怕看醫生。倒不是怕死,我總覺得自
己還沒譜寫出自己最滿意的歌曲,不該這個時候離去。我性子又急又懶散,小時候學鋼琴,想成為鋼琴家,幾年後興趣全無隻好放棄;學過舞蹈,也是馬馬虎虎;學過唱歌,還專門去香港專業機構長時間學習。當時有個圈內的關鍵人物對我有興趣,暗示我和他上床他會捧我,我覺得這個圈子太肮髒就放棄了。我唱歌很好聽的,回頭發給你我的作品,自己譜曲的噢!”
“才女。”我隻能這樣回答。
“還好啦。”悠悠繼續說,“最後來德國讀書,是媽媽給挑選的專業,說建築學有出息。媽媽說我會是下一個貝聿銘,她總是這樣自以為是……天知道我多不喜歡讀建築。隻不過讀書用功罷了,還是順利畢業。怕進入社會,又繼續念博士……”
聽到這裏手機發出短而急促的警告聲,手機快沒電了。我讓悠悠稍等,找了充電器插到
手機上,然後躺床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說請繼續。“講到哪兒了?”“講到你設計出了國家大劇院,2008年北京奧運會將會邀請你出席開幕式。”電話那邊傳來悠悠的笑聲,她的聲音軟而糯,我迷戀在這種香暖的氛圍裏,渾不知她在
說什麼。
“你別打岔。不講讀書了,讀書我太有天賦了,有時候反而恨自己。我呢,做事從來就是這樣丟三落四,出去忘記帶鑰匙的事情是常有的,但怪的是讀書的時候反而記性奇好。這次斷食,也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這麼決斷,要做一件自己不可能完成的事,給自己過去的二十多年做個交代。”
“還有啦,我全家都信佛的,從小我就跟媽媽進山拜佛,常常在寺院一住好多天。給寺院裏的大師父看過,師父說我有靈性。我一直不怎麼愛吃肉食,你有沒有注意到,我這些天吃的都是素食?你一定愛吃肉,我給你說,多吃肉對身體非常不好,毒素會長期積累的,要定期吃素食清腸胃才是。”
“咦?你人呢?喂,喂,你別睡著啊!喂,螞蟻!快醒醒!臭螞蟻,死螞蟻……”
我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收到悠悠的郵件,標題就叫“死豬”。
不知從何時起,和悠悠寫信,電話,變成一種習慣。
我隱隱感到有些危險。
蘇小妹已經一個月沒和我聯係。
我想是該結束的時候了。做出這個決定後,我長出了一口氣,內心平靜如水。該在禁區的墓地給她立個什麼樣的墓碑?墓誌銘應該如何刻寫?我想想。
把時光往前推進三年。
雨過天晴,地上還有殘存的水窪,天藍得讓人眼睛發脹,空氣裏飄著讓人沉醉的無名花香。遠遠路上過來一個女孩子,紮著兩束辮子,一路飛奔過來。看到我歡呼起來,撲到我的懷裏,用力蹭來蹭去,又哭又笑:“螞蟻你這個混蛋,來學校看我也不早告訴我!”此乃蘇小妹上學時的情景。
“別蹭,你的鼻涕……”
蘇小妹不管,用鼻涕把我衣服弄得一塌糊塗。
我們牽著手在校園走路,學院路筆直而長,旁邊是成排高大的法國梧桐。旁邊匆匆路過的是三五成群的學生,有的大聲爭論什麼,有的安靜地抱著書走過,有的背著包走得塵土飛揚。
蘇小妹說:“你傻傻看什麼呢,怎麼不說話。”我握緊她溫滑的小手,良久後說:“看著這些學生,突然覺得這麼美好這麼美好的時光正在靜悄悄流逝,真有些難受啊!”蘇小妹撲哧笑了,說:“螞蟻還這麼年輕呢,現在就開始像小老頭啦!”
把時光往前推進兩年。
去機場送蘇小妹去澳洲,她哭得稀裏嘩啦。她的吻軟而鹹。
“別忘記我。”
“不會忘記。”我說。
“等我。”
“嗯。”
然而,現在我確已記不起她的樣子。
我搜遍腦海裏每一個記憶的角落,我想記起蘇小妹側麵眉頭皺起的樣子,我想記起用手指撩過她的發絲露出青色發根的情景。可記憶出奇的空白。
兩年沒有相見的時光是不是太長了?可我怎麼覺得在學校牽手的時光似乎就在昨天呢?
兩束大辮子甩著,蘇小妹飛奔而來。像透明人一樣,穿越我的身體。
“別忘記我。”她回頭說道。
“別忘記我。”她笑著。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我反複在想那些過去的細節,每件事都曆曆在目,如左胸口的黑痣一樣清楚。可蘇小妹的樣子依然模糊,左搖右晃,和記憶的扣環無論如何也對接不上。隻要一下就好,隻要讓我想起你的眼睛的樣子就好。砰的一聲,絲絲入扣,關於蘇小妹的一切噴薄而出,像日出東方融化所有冰山,直達世界盡頭。可就差那麼一點點,這麼近,怎麼又那麼遠呢?
我為此徹夜難眠。整夜整夜地抽煙。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詩詩給我電話,要我去她家幫她修電腦。她的電腦永遠容易壞,永
遠修不好。詩詩是我在北京的紅顏知己。她的女兒叫柿子,柿子最喜歡揪我的耳朵,拉下來,然後用櫻桃一樣嬌嫩的嘴巴碰我的
額頭。小柿子剛學說話,聲音奶奶的,含糊不清地說,媽媽親柿子,柿子親叔叔。這個時候詩詩就在旁邊看著笑。我告訴詩詩,我要去長途旅行,等我回來再給她修電腦。
周六的時候推掉了郭部長的麻將約會。郭部長在電話那邊大發雷霆:“螞蟻你反了啊!連部長的約會都敢推。你死了,我通知我秘書了,明兒就派人過去把你非人道主義毀滅……”“總之一言難盡。”我掛掉了電話。
去附近的易初蓮花超市買了兩瓶礦泉水,四包萬寶路。我其實頂不喜歡抽萬寶路,可是蘇小妹喜歡,漸漸我也就習慣這種味道。回家我開始收拾行李。筆記本電腦不帶,手機不帶,和世界切斷聯係的方法其實很簡單。翻箱倒櫃,相繼翻出相機、mp3、一件T恤、兩條幹淨內褲、兩雙未拆包的襪子,幾本喜歡的書,把這些東西外加剛買的礦泉水和萬寶路丟背包裏。檢查了一下房間,窗戶拉上但留了一條小縫隙透氣,拔掉了房間電源插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