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夏季4(2 / 3)

三個小時後,我坐上了開往北戴河的火車。

當我不知道去哪裏,又不想停在原地的時候,我就會去海邊。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北京如一個巨大無比的蟻巢,來來往往盡是忙碌的工蟻。作為一隻一直很敬業的螞蟻,有時我會突然厭倦。盡管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大家都背負著自己的包袱,伴隨長笛與黑管組合出的悠揚節拍,集體跳著醉人的舞蹈。這樣的情景宛如古銅色的慢節奏老電影。有時我是電影中的一員,有時不是。其實我哪兒也不想去,隻是無比想念海風的味道。

大概從四年前,我開始養成這樣的習慣。每過一段時間,也許是三個月也許是半年,我會一個人背包去海邊待幾天。看書,聽音樂,跟著漁船出海,在半夜無人月光如白銀一樣傾瀉的海灘滿地打滾。唯一知道我這種習慣的是蘇小妹。

現在已是深秋,傳統上的旅遊淡季,火車上人不多。空蕩蕩的車廂,大家坐得很隨意。這列火車起點是北京,終點是秦皇島,由於是短途,沒有長途列車上常見的那種睡不醒的神情,大多數人顯得都很精神。

找了個靠窗戶的座位,我拿出mp3戴上耳機準備聽音樂。正沉浸在班德瑞的靜謐世界,隔壁有個小男孩尖銳的哭聲突如其來,如同野豬被殺的嚎叫,分貝之高直入雲端堪比美軍B‐52轟炸機降落。我摘下耳機望過去,看到對麵座位上有個七八歲的孩子在進行哭泣表演,旁邊一個看上去大約三十歲出頭的女士盡力撫慰他,試圖使他安靜下來。看來是一對母子。

注意到我看過去的眼光,她抱歉地笑笑。我搖了搖頭報以微笑,意思是沒關係。小男孩哭了一會兒大概是哭累了,聲音逐漸降低,但還執拗地不肯停止,時斷時續地啜泣。她媽媽百般撫慰無效,最後宣告放棄,自顧自地從隨身袋子裏拿出水果吃。“喂!”那位女士用力敲了一下桌子,等我視線轉過來,她衝我說道,“我要走開一下,可否幫我照顧一會兒我兒子?”“沒問題,我頂頂喜歡小孩啦。”其實我最討厭小孩,鬧得要死。

等她媽媽一走,小男孩馬上不哭了,睜大了眼睛骨碌碌看我。他拿出一個橘子,問我要不要吃。我笑著謝絕他的好意。這個小孩是個鬼精靈,東扭西扭,一會兒就和我熟絡起來。然後他問我:“叔叔,你是幹什麼的呀?”我告訴他:“我是國家安全局派往日本的間諜,正要去北戴河的秘密基地領取此行的任

務。”他聽了眼睛瞪得更圓了,咬著指頭用崇拜的眼光看著我。看了看周圍,他壓低了聲音,輕聲問,“叔叔,當間諜危險不危險?”“危險,當然危險啦。”我告訴他,以前我在美國執行任務的時候——什麼任務當然不

能說,是國家機密——曾經有一次被FBI發現了,追殺了我三天三夜,最後我藏在內華達沙漠,用沙子把自己埋起來,才逃過了他們天上幾架武裝直升機的追擊。我擼起褲管給他看我小腿的傷疤,說是當年FBI追殺我的時候用槍打的,差點就把我腿打斷。(螞蟻注:傷疤其實是小時候鄰居家惡狗的傑作)小孩一臉的崇拜和敬畏,輕輕用他的小手摩挲我的傷疤,弄得我癢癢的,想笑又不敢笑。

幾個小時後到了北戴河,我背包下車,和這對母子告別。他們要去秦皇島。剛走出幾步,那個小孩從車窗探出頭,拚命揮手,大聲喊:“叔叔,要小心啊!” 我回頭向他揮手致意。然後轉頭出站。

一出車站就聞到淡淡的海腥味,打車往海邊,離海越來越近,我聽到了海風對我的呼喚,內心越來越狂躁不安。車停在濱海大道,我下了車直接就往海邊跑。沒有夏季擁擠不堪的海灘,深秋的海寂寞又深沉。我把鞋脫了狠狠丟在海裏,光著腳在沙灘上,開始沿著海一路狂跑。

回到北京是周日下午,到家後先給蚊子打了個電話,看他死了沒。得知他還好好活著,

我放心地掛了電話。悠悠這幾天發了十多封郵件給我。隨手點開最後一封:螞蟻,這幾天沒有你的消息,你不在MSN上,也沒有郵件,電話打不通。我很擔心很

擔心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見到信後務必和我聯係。悠悠。

看了這封信有點小感動,不過決定暫時不答複。手機上有幾十個未接電話和七八條未讀短信。其中幾條是這樣的:“我電腦壞了,開機後運行很慢,是不是中毒了?你啥時候有空過來幫我殺一下毒。”

這個是詩詩發過來的。“房子的事拜托你了,我自己也在找。北京的房子真他媽的難找啊!”這個是梅西西。“天氣預報後天將有冷空氣南下,北京氣溫會大幅下降。專家意見,請大家多添衣服,

防雨防寒防流感。”郭部長的群發。“晚上出來吃飯?”水嬰的邀請,周六發的,約會似乎已然過期失效了。水嬰是我的一

個同事。“嘿呼嘿呼。”這個是蚊子在無故放屁。看完短信,我去洗了個澡。從浴室出來,我穿上浴袍,對著鏡子用飛利浦電動剃須刀慢

慢刮胡子。鏡子裏的我胡子拉碴的,眼窩深陷,膚色發暗,一臉的憔悴。看著鏡子螞蟻的這個鳥樣,我深感厭惡。

刮完胡子看天色已晚,決定不去外麵吃飯,自己在家餅幹加飲料對付,不行冰箱裏還有

速凍水餃應急。做了這個決定後我暫時無事可做,在房間晃悠了一圈後,我給悠悠打了個電話。悠悠一聽是我,開心得要死,然後又責怪我,這幾天人沒有消息突然消失,連聲招呼都

不打。

“實在抱歉,”我說,“癌症晚期,我被送醫院了。搶救了兩天醫生回天乏力,我光榮犧牲。在太平間躺了一會兒,覺得沒給你打聲招呼就這麼走了實在缺乏禮貌,所以原地複活,回來給你電話……”

悠悠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可撅嘴生氣了,這幾天真的很擔心你的。”“好吧。”我心裏一暖,一本正經起來,告訴了悠悠關於海的事。聽完我的講述,悠悠良久不語。在這個時間我把一袋餅幹找了出來,一手按著手機,一

手撕開包裝。“真的喜歡海?”她問。“自然。”“喜歡海的什麼?”我想想。大概是因為海能讓人安靜吧。悠悠說她也喜歡海的,喜歡到非常。她老家是浙江溫州,離海隻有幾十公裏,以前在老

家的時候經常自己一個人跑去海邊。而在德國的時候,自己有個假期專門去北歐看海。悠悠說,她喜歡海是因為喜歡海上的霧,尤其是清晨的霧海。有種無法言喻的飄忽感。悠悠還告訴我,她最喜歡一個人獨處。在川大的時候,有幾次夏天,自己一個人去校園

的湖邊的矮樹林裏過夜。躺在矮樹林裏,聽蟲鳴仰望星空,似乎整個世界是屬於自己的。聽到這個的時候,我驚訝得嘴巴張得大大的,連餅幹都忘記吃了。我說:“悠悠,你還真是大膽哪。夏夜樹林裏躺著仰望星空的美少女,這種情景想想都

覺得美極了。隻是你沒被學校的民工給強奸,也算你的運氣。”

梅西西的房子終於找到了。

是酒仙橋旁邊的一座公寓,一室一廳,精裝修,房間的整個裝飾風格以黑色和白色為基調,很有個性。梅西西第一眼看到就喜歡上了。房子的主人因為公司要外派他到廣州長期駐留,所以新裝修的房子忍痛出租。

梅西西為了感謝我,請我和蚊子吃飯。我開玩笑說:“我為了給你找房子,瘦了幾十斤,請我吃飯是應該的。蚊子寸功未立,安享其成,何其不公也!”梅西西說:“那好,讓蚊子請。”最終還是梅西西請的,是在她的新居吃的火鍋,材料梅西西早已準備好,蚊子想搶著付賬也沒機會。

十一月底的時候,北京冬天的第一場雪如期而至。梅西西是南方人,從來沒見過雪。下雪那天,她高興得四處打電話,好像星際爭霸裏打

了興奮劑的機槍兵一樣。“螞蟻螞蟻,外麵下雪啦!”“啊——”我從辦公室的窗戶往外一看,樓下停車的車頂都白了,雪還扯棉絮似的紛紛

揚揚飄著。和以往我二十多年看過的雪一樣,冬天的雪沒什麼兩樣,還是白色的,沒有改成黑色或者其他顏色。我懶洋洋地回答,“看到了。雪有什麼好看的,看你興奮成這一個樣子。注意自己的淑女形象,提醒你多少次了。”

梅西西說:“人家第一次看到雪嘛。”過了一會兒,又說,“我們出來聚會吧!順便賞他媽的雪!” “聚會?哪裏?”

“京廣中心樓頂如何?足夠高,會當淩絕頂,一覽眾樓小。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

軒轅台。” “很好,你有李杜的豪情壯誌,我沒有陪當冰棍的興致。” “那國家大劇院如何?聽說是玻璃天花板……”“還沒竣工。” “那……你家吧。”

於是冬天下雪的這個周末,在我家召開了冬天第一場麻將聚會。

麻將這個東西,雖然號稱國技,但我一直沒有特別的愛好。牌技也就馬虎過得去。蘇小妹的老媽倒是打麻將的一把好手,不是贏牌的一把好手,乃是輸牌的一把好手。蘇小妹以前經常給我說,她老媽打麻將幾十年,要把她的嫁妝給輸光啦。

參加這次麻將聚會的有我、蚊子、梅西西、郭部長、水嬰。水嬰是公司裏和我關係要好的同事,來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杭州,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第一次見到他,我心目中風流倜儻的江南文弱書生的形象被摧殘得一幹二淨。說起打牌來,此人乃是大大的羊牯,一把臭手蜚聲國際麻壇。我們每次打牌都喜歡把他叫過來。今天有他墊底,我大大地吃了顆定心丸。

按照我的預想,打牌最好在客廳,又寬敞,又可以邊打麻將邊看電視。誰知梅西西不幹,非要在陽台,說這次打牌為輔,賞雪為主。雖然這個時候北京已經開始供暖,但陽台肯定還是冷的。我隻好把陽台和客廳之間的落

地窗打開,把空調開到30度。郭部長和我坐對家,蚊子和水嬰對家。梅西西是蚊子的特別助理,在他旁邊看牌。我今天手風不好,上手摸了一副爛牌。東南西北風外加白板紅中,啥都有,又都不湊對。

我緊張地看了一下四周。水嬰是一臉的苦相,看起來牌比我好不了多少。郭部長麵無表情,好像領導上台講話,又如武林高手出手前的凝重,淵停嶽峙,看不出一絲破綻。蚊子摸一張牌就大喊一聲,梅西西湊趣在旁邊說,“媽呀,蚊子真是小香手啊,看這牌,嘖嘖!”

結果第一把我被蚊子推了個自摸豪華七小對。真是豈有此理!

“有美女看牌的feel就是好呀,就是好。”蚊子一邊雙手洗牌,一邊笑嘻嘻地說。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臭美什麼,不就是手氣好點麼,我是技術流的,笑到最後才笑得最好。”我不緊不慢地回敬。

梅西西在旁邊得意非凡,嚷嚷道牌是她抓的,蚊子贏的錢要分她一半。打了一會兒牌,她又喊熱,把外麵套的薄薄的米黃色羊絨衫給脫了。脫下羊毛衫的一瞬,她傲人的曲線盡顯無遺,空氣似乎為之一窒,刹那畫麵黑白。我們四個男人眼光不由自主地瞄過去。梅西西雖然豪放,看到我們這樣的神情也有點臉紅。她嚷嚷道,“看什麼看,沒見過魔鬼身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