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一動,有種古怪的情緒湧上心頭。我想用最美的詩句描述我此刻感受,可沒有什麼語言可以形容。我想起搖滾的黃金歲月,崔健穿著一身皺巴巴的綠色軍裝,在北京街頭大聲吼唱一無所有。
大約在八九歲的時候,我養了好多蠶。最開始從籽裏出來的時候,這些小家夥細小如黑線頭。漸漸就越長越大,白白胖胖,驚人的能吃。那時放學後我和幾個幼時的玩伴,一起騎車去附近山上摘桑葉。從山上下來時,我們相約不踩刹車,一路狂奔失控從山上衝下來。風聲在耳邊呼嘯。
我想起幾年前,騎車載著蘇小妹去看楓葉的情景。那是個秋天,葉子也像現在一樣飄落
滿地。蘇小妹在後座,緊緊靠在我後背上。誰能告訴我這些落葉有什麼意義麼?也許就如同過去流逝的時光一樣吧。就像幾年前,半夜回家路上遇到的一隻銀白色野貓,它遠遠地看著我,安靜地看著我,
大約有數分鍾之久,然後輕盈地溜走,如同夜的精靈。我懷著這些雜亂的思緒,未成的詩句,還有猶帶的迷惘,一路穿過這條林蔭道。
聖誕節前,收到悠悠給我寄來的禮物。一個雪人造型的玩偶,戴著俏皮的紅色帽子,鼻子又細又長。一盒巧克力。一雙米色的毛絨襪子。另外還有一封明信片。包裹是寄到公司的,包裹剛拿到座位上,坐我斜對麵的水嬰警覺地豎起了耳朵,睜大了眼睛。這個家夥,是屬警犬的吧!打開包裹,我把巧克力分給了同事。水嬰問我是誰送的,我說是我小學的初戀情人,浪
漫吧。他說浪漫,又浪又慢。鬼扯。回家把玩偶放在了陽台上,緊靠著玻璃窗,給玩偶擺了個舒服的姿勢放置。雖然隻是玩
偶,但萬物皆有靈性,玩偶自也不例外,對它理應好一點。幹完了這件事,我拆開了明信片看。第一次見到並非電腦上的悠悠寫的字。她用娟秀的小字寫道:襪子送給你穿,我也有一雙同樣的襪子。聖誕快樂。想念你的悠悠。
反複讀了幾遍,我不禁遙想悠悠寫這些字的心情和情景。似乎看到她穿著米色的毛絨襪
子,踩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我把明信片夾在書架的幾本藏書裏,襪子放在衣櫃底下一層。來而不往非禮也,我送還她什麼禮物好呢?頭疼。最終選了幾張喜歡的DVD,加上幾本喜歡的書,第二天用DHL快遞給她寄了過去。包裹裏同樣附帶了一張明信片,我在明信片裏寫道:巧克力被同事搶光了,我一顆也沒吃到。襪子很暖和,不舍得穿,收藏了。新年快樂。一樣掛念你的螞蟻。收到我的快遞後,悠悠很是開心,她說要送我一首歌。
“可有特別喜歡的歌?”悠悠電話裏問我。
這個問題雖然簡單,但很難回答。
許多年以前,我和幾個同學組成了一個名叫“彈得好”的樂隊。雖然名字叫彈得好,但其實彈得非常不好。我們常常背著我們的破銅爛鐵,在學校後麵的鐵路橋,對著田野的風演奏。無人鼓掌,無人喝彩,我們一無所有,唯一有的是灑不完的青春,傾不盡的熱血。我們對著直至地平線的鐵路,聲嘶力竭地怒吼。
那時的火車開得很慢,又是過橋,過路的火車上麵的乘客因而有幸可以盡情欣賞免費表演。作為獎賞,有人會丟下香蕉,有人會丟下香蕉皮。還有一次有人丟下了一顆手雷,幸好是臭蛋沒有爆炸。
從那時起,我開始叫螞蟻這個名字。我總覺得,在無盡流逝的歲月中,每個人都像螞蟻那麼卑微。
還有什麼呢?此後開始喜歡無數的歌手,喜歡過無數的歌,有國內的有國外的,有古典的有現代的,有這樣風格也有那樣風格的,最後發現自己喜歡的某首歌,不過是吻合彼時的心情罷了。而每一首緬懷過的歌裏,都藏著一個心情寶盒。隻不過我們常常忘記了密碼。
悠悠問我可有特別喜歡的歌,還真把我問住了。我怔怔地想了幾秒,說:“好像沒什麼特別喜歡的歌,最近聽NewAge比較多,基本都是純音樂。”
電話那邊悠悠似乎有點失望,頓了一下,她說:“嗯,是這樣,想去錄音棚錄首鋼琴曲給你,作為情人節禮物。真的沒有特別喜歡的歌?”
情人節?真快,原來已經二月份了……
“對啦!我突然想起來,我特別喜歡FF10裏的《ToZanarkand》,可否錄給我聽?”
“那個自然。”悠悠答。
我找了曲譜傳給悠悠,她看了一下,說:“難度比較高,我盡力吧。彈得不好別笑我。”
情人節前夕,悠悠把錄好的歌發了郵件過來。附帶了一張照片,是她在錄音棚錄音的情景,她戴著黑色耳機,側身麵對鏡頭,如同百合一樣的微笑。
坦白說,就技巧而言,這首曲子她彈得並不能算絕佳。《ToZanarkand》,表現的情景應該是這樣的:幾個冒險者在篝火旁邊,默然無言。前方是冒險的終點,夢中的遺跡廢墟。而經曆過重重考驗的冒險者,他們中的一個必須麵對即將死去的命運。篝火偶爾發出啪的聲音,是零星的火星引爆。殘陽如血,遠處的廢墟在靜靜等待,幽幽的音樂此時響起。
而悠悠彈的中間還是稍微急了一些。
上麵這句混蛋話我永遠不會告訴悠悠。其實我想告訴她的是,這是我收過的最好的禮物,戴上耳機聽這首歌,我感動得無以複加。
悠悠的信的正文,則讓我震驚得無以複加:
《ToZanarkand》練了好多天,始終彈得不是很好。原曲中用到的彈奏技巧太過精致,我模仿的總是不倫不類,不能做到行雲流水的地步。無論怎樣,還是錄了,希望你喜歡。
還要告訴你的是,我和導師談過了,我決定放棄現在的學業。媽媽一直對我期望很高,這樣做她一定很失望。我仔細想過,想了好多天,我始終還是不大喜歡讀建築,再讀下去也是徒然浪費時間。
自然,也有迫切希望回國見到你的原因。但追根究底,還是因為自己興趣不在這裏的緣故。你不要因此背上心理包袱。
機票已經訂了,四月十三日回國。
我心情複雜地看完了信,一時說不出話來。春節如期而至。過年回了一次老家。一場一場的聚會,我被酒灌得高山流水,七零八落。我喝酒上臉,喝上幾杯臉紅得就像血滴子的獨門暗器。他們說我別企圖因此蒙混過關,
該喝還得喝。喝得多了就會吐,吐得昏天黑地。思緒飄在雲端,宛若行星在浩茫宇宙自在而行。而身體卻無助地留在地麵。每到此時,我就覺得孤苦難言。
我躺在冬天冰冷的地上,仰望星空。酒精在身體裏作祟,心跳越來越快,我重重地呼氣吸氣。活著有什麼意味呢?我悲涼地想。與此同時,幼時溫暖的回憶如小河般緩緩從心頭流過。我還記得,大約在小學三年級左右,夏日的夜晚,我們四個夥伴,三男一女,去野外捕捉螢火蟲。我敢打賭,大多數聽過螢火蟲美麗傳說的人,並沒有和這種飛蟲親密接觸過。螢火蟲雖然漂亮,捉住放在手裏,卻臭的要死。捉到半夜,我們四人每人捉了一大把。然後我們坐在草間,把這些螢火蟲一起放飛,滿天的流螢,映襯在星光下,不真實的美麗。而那時躺在草叢裏,仰望浩瀚的星空,我小小的心靈被極度震撼,隻感到宇宙無限之大,又有種無法言喻的宏大的美,而作為生物人的卑微和微不足道。
一起喝酒的一個小學同學出來,看到我躺在地上,嚇了一跳。趕緊拉我起來。我又推又踢,“走開!我沒喝多,我隻是想看月亮。”同學抬頭看了一下天上,隻有滿天繁星,並沒什麼月亮。看我這個樣子,他搖頭,隻是說,“別在地上躺很久,地上結冰,很冷。”我說:“知道了,你回去吧。”他擔心地在旁邊守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被我趕回去了。
我掏出手機,撥通了悠悠的電話,長久的不說話。悠悠擔心地喂喂幾下,我慢慢地,一
字一句地說,“悠悠,我很想你。”悠悠的心似乎軟到融化,過了幾秒,也許是半個世紀,她輕聲回答,“我也想你。”我們不約而同地長時間地沉默。如果全世界都在下雪的話,柏林應該也一樣吧。我遙想悠悠在柏林一個溫暖的小房間接我電話的情景。過了大約半分鍾,我悄無聲息地掛了電話。
然而沒過多久,悠悠消失了。那大概在三月中旬的時候。
電話和手機打不通,發給她的郵件再也沒回複。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悠悠讓我給她寫一封長長的紙質的情書,寄到柏林,表示對她的愛意。不確信我愛悠悠,
我真的無法確信。我隻是舍不得她的溫柔,非常非常掛念她。沒有見麵的愛戀是否可笑?我
一直在猶豫。信也始終沒有發出去。等待了一段時間後,悠悠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沒有了她每天的信,沒有午夜的電話,我整夜整夜地發呆。黑夜慘烈如白晝,沒了悠悠,
冬天長長的夜簡直無法熬過。我一遍一遍地在內心深處呼喚她,而她始終一直沒有出現。不知道她四月十三日是否還會回國,難道這樣就結束了?這朵百合,就這樣枯萎了麼?
悠悠不在的日子,我一遍一遍地看我們過去的信。雖然每個字句幾乎都可以背下來。那些電腦上的字,似乎還存有她的溫度。我耳朵常常有幻聽,似乎又聽到她整夜整夜給我打電話,在我耳邊的低語。悠悠,給我打電話好麼?我保證以後你給我打電話,即使有七個小時時差,我再也不會困得睡著了。
然而,她的電話始終沒有打來。
“叮當當當,周五晚上出來聚會吧!老地方,香辣蟹。我生日。”上班的時候,水嬰
MSN 上邀請我。我們這裏的規矩是誰生日誰請客,而且大家都不送禮物。這是個壞規矩,也是個好規矩。
簡單明了,免卻一切繁文縟節。“一點誠意都沒有。直接當麵邀請我才對,幹嗎MSN上說?”我回答。水嬰從工位站起來,遠遠衝我擺了擺手。就算是邀請了。說起來,我的生日也快到了,四月二十一日。也罷,先吃了水嬰的再說,回頭我生日還請,請他吃饅頭就是。“都邀請誰了?”我在MSN上問。“郭部長、梅西西、蚊子、拖把、黑哥。沒了,就這幾個。”咦?拖把都要參加聚會麼?水嬰麵子不小。拖把是我們網站的創始人,後來這家網站被現在的公司收購。大概過了兩年,網站運營
進入正軌後,他就很少出來露麵了。平時一半時間用來四處旅遊,另一半時間宅在家,整個一個甩手掌櫃。拖把是程序員出身,話不多,但往往一語中的。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拖把給人的感覺正是這樣的。對他了解越多,對他越是敬仰和尊敬。對我們這群人來說,拖把是一個神一般的存在,雖然他比我們大不了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