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四月十四日
四月十四日是周五,我請了一天假。
我的手機鬧鍾第一遍是克萊德曼的《水邊的阿狄麗娜》,一般會被我按掉。五分鍾後第二遍是王菲的《迷魂計》,聽了這首歌我會在半睡半醒之間垂死掙紮。再過五分鍾第三遍是國歌,伴隨著“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的歌詞,我咕嚕一下爬起來,開始在床上做仰臥起坐。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春末初夏之際,天亮得特別早。雖然才剛剛五點半,天已經蒙蒙亮了。把一張CD放到光碟裏,幹淨得像棉花糖一樣的音樂馬上充滿了這個初夏的房間。我走到臥室外麵的陽台,拉開窗戶,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外麵碧空無雲,今天是個豔陽天。
刷牙洗臉後,我出門打車往機場。路上我一直在想,見到悠悠後的情景會是怎樣呢?經曆了半年時間的交往,雖然相互之間已經很了解,但畢竟是第一次見麵。見到她,我第一句說什麼好呢?Hi,你好——太傻了,簡直像是萬年光棍水嬰的風格。槍斃。累了吧——廢話,當然累了。十多個小時路程呢。你就是悠悠?——她回答“你就是螞蟻?”然後我們抱頭在機場痛哭不成?蹩腳的韓劇
情節。
我可以抱你嗎,寶貝?——她保管回答,讓我最後一次這樣扁你。
師太,老衲等候多時了——可惜旁邊少了一個大導演張紀中。
我就這樣一路胡思亂想著到了機場。
首都國際機場。
國際航班外麵的出口比我想象的要熱鬧,有一條長長的隔離繩拉了一條線作為分割,外麵擠滿了人,一些人舉著牌子,上麵寫著某會議或者某人的名字。大概是因為時差的關係,早上抵達的國際航班非常密集。我看了下機場上麵的電子時刻表,赫爾辛基到北京的航班晚點半個小時,六點五十到。
悠悠是將近八點的時候才出來的。應該是一直在裏麵等行李箱。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裙子,大大的眼睛,頭發隨意披在肩上,拖著行李箱走出來。這個樣子的悠悠,宛若黑天鵝在廣闊湖麵悠然而行。
看到悠悠出現的一瞬,仿佛夏日傍晚,風吹拂過後的草原,我的心突然寧靜下來,不再緊張。無數次見過照片裏的悠悠,對她的樣子早已熟稔,眼前的悠悠更真實可親罷了。她從網絡那端,從電話那頭,從地球另一邊,如此真切地出現在我麵前。
我往前擠了一下,衝她招手,喊道:“悠悠!”悠悠轉頭看到我,表情錯愕了一下,馬上認出是我。那個該死的,總惹她生氣的螞蟻。大約是沒想到我會來機場接她,悠悠亂了陣腳,又是驚慌,又是開心,又是羞澀,她甚
至害羞地捂住臉不讓我看。“笨蛋!誰讓你去接我的!”很久以後悠悠依然念念不忘,這樣抱怨。其實不讓我去接她的理由很簡單,在三月份的時候,悠悠的腎炎發作了,在醫院住了一
個月。這也是她三月到四月之間消失的原因——除了恨我不給她寄情書之外。此後她身體一直有浮腫,直到回國前還沒完全消除,外加十多個小時的旅程,悠悠說她不想讓我看到她醜陋的一麵。哪裏有醜陋!沒有比悠悠更漂亮更可愛的女孩子了!
機場隔離線拉得很長,我在外麵,悠悠在裏麵,我們並排往前走,這種情景好像是電影
裏常有的橋段。我不禁想到。隨後內心升起巨大的荒謬感和時空交錯的感覺。走著走著,我和悠悠時不時地對望一下。每到此時悠悠就低頭微笑。路雖然很長,但幸而終有盡頭。悠悠終於完完全全地站在我對麵,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她也和我一樣。我們隻是對視
微笑。突然悠悠想起什麼來:“呀!糟了!還有人等著接我呢!”
悠悠把行李箱推給我,急急忙忙地跑到人群裏,盯著別人舉的牌子一個個看過去。我呆在原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該不是她爸媽來接她吧?可我記得她爸媽明明在澳洲定居。大約過了一分鍾,悠悠把一個方臉短頭發、大約三十歲出頭的男子帶到我麵前。這個男子手裏拿著一張紙,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接悠悠。
我以為我寫的字已經算醜到極致了。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今有京都螞蟻,下筆揮毫天地色變,鬼哭狼嚎,神鬼皆驚。一般人看我寫的字,腦袋會嗡的一聲大一圈,然後傻愣半天。以前在大學時,我就是憑借這一手過了好幾門功課。閱卷老師看不懂我寫的字,又不好意思承認看不懂,隻好隨便給我打個及格。工作後這幾年,用電腦比較多,很少有讓我獻醜的機會,我隻好抓緊時間修煉內功,自信在筆法修為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雖然不敢說打遍北京無敵手,至少稱霸朝陽區是綽綽有餘。然而今天,見到該男子紙上的字,我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謂強中更有強中手的道理一點不錯。居然還有這麼扭曲難認的字,我左看右看將信將疑。
這個男子向我伸出一隻手,自我介紹道:“本姓徐,癡長幾歲,一般都叫我徐哥。你是悠悠的朋友吧?”
悠悠看出我的疑惑,在旁邊補充道:“徐哥是甜園國際青年旅社的。我在德國的時候預先訂了旅館……他是專程來接我的。”
原來是這樣。我心意登平,伸手過去和徐哥握了一下。他的手握起來孔武有力,和他本人一樣精神。這個時候再看他手裏的紙,字似乎沒那麼醜了。
“咱們走吧!”徐哥說,一邊說一邊從我手裏接過了行李箱,帶路往機場停車庫走去。悠悠邊走邊換了張手機SIM卡,還是她半年前托國內去德國的朋友帶的北京本地卡。
徐哥開了輛黑色奧迪,他打開後備箱,把行李箱放了進去。此時我打開後車門,伸手示意悠悠先進,然後自己坐她旁邊。
這輛黑色奧迪沿著機場高速,一路疾馳,往北京市區內駛去。
小時候我常常做一個噩夢,夢到自己被一隻巨大凶猛的恐龍窮追不舍,然後我一頭栽進前方河裏。要命的是,我不會遊泳!身體拚命沉啊沉,沉到未知的黑暗深淵依然下沉,直到把自己嚇醒。講給小夥伴們聽,他們說我是看《恐龍特急克塞號》的後遺症。想想有道理,但是恐龍特急又不舍得不看。好在這個噩夢做久了,就麻木了,日後一見到這個恐龍,我不等它追我,不由分說就自己一頭栽進水裏。一邊想著這個是夢境,一邊下沉。再後來這個噩夢就做的有點親切,我終於不再害怕這個恐龍,在夢中和它建立了親密的友情。我們常常在河邊的草地嬉戲半天,嬉戲累了,它悠然自得地躺在草地上,這時我就爬到它背上曬太陽。快到夢醒的時候它開口說,時間到了,快夢醒了,你去吧,多多保重。我依依不舍地和它揮手告別,然後“撲通”一聲跳到水裏,沉到夢境之外。
這個夢曾經陪伴我數年之久,直到我沉迷另一部動畫片,叫《美少女戰士》。此後做夢開始夢到自己長出了豐滿的乳房,修長的大腿,大喊:美少女戰士,變身!於是變成一個渾身機甲的怪物,在月夜星空飛行。這個夢做久了之後,我的腦子就變得糊塗。有時夢剛醒的時候,我會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胸,再摸摸腿,發現沒變身,不由又是欣慰,又是失落。夢境解析者會說,由恐龍進化到乳房,說明了我潛意識裏性意識的萌芽。雖然這樣說也不無道理,但我寧願相信半睡半醒間的錯覺,這時夢境和現實如此緊密相連,不分彼此。人類重返非洲草原,世界在夢境和現實間漂浮。
即便悠悠現在和我同乘一輛車,就坐在我身邊五厘米處,觸手可及,我依然有強烈的夢境的感覺。初夏的陽光從身後照進車裏,在斑駁的光線中,悠悠安靜地坐著,一直不語。她隻是偶爾偷偷看一眼我,注意到我在緊盯著她,她趕快轉頭,低頭羞澀地笑。這種情景,加劇了我的夢境感和幻覺感。你能告訴我空中漂浮的光線粒子是真實的麼?還有我眼前的悠悠?我恍恍惚惚。甚至想捏一捏她的肌膚,確認這不是在做夢。還好腦子裏拚命扼住了這個念想。
“沒想到我會來接你吧?”我打破了沉默。
悠悠似乎被我嚇了一跳。然後她點頭。
“先前有想到來著,畢竟有給你講過機票的時間。不過你的記性我一向不大抱什麼希望……”說到這裏,悠悠看著我抿嘴笑了一下,接著說,“再加上你沒交作業,我本來就很生氣,中間又生病住院。人也變醜了,所以倒不希望你來機場接我。原本說在北京調養一段時間再見你來著。”
“生病?”我驚訝地問。
“嗯,”悠悠輕聲作答,“腎病發作,在醫院待了好多天。是哥哥一直照顧我。”怪不得那段時間一直聯係不到她。我內疚地看著悠悠,無數憐愛憐惜的念頭湧上來。我突然想起什麼,從身邊掏出一個小小的筆記本,遞給悠悠,說,“這個是我補交的作
業。”悠悠接過去翻了幾頁,看了幾行字,眉角一下充滿了笑意。她珍而重之地把這個筆記本放在隨身包裏,還小心地拍了一下。看著她這樣珍重,我突然心裏沒了底,不知道自己匆忙趕工的作業裏寫的情意夠不夠重,悠悠會不會喜歡。
我說:“悠悠你先還給我作業,我要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返工修改的地方。”悠悠說:“不給不給,已經成我的啦。等我到旅舍了再慢慢看。”這樣說的時候,悠悠微有撒嬌之意。我扭頭看她嬌嗔,心裏微微一蕩,伸手捉住了她的
手。悠悠輕輕掙了一下,沒有掙脫,就不再反抗,柔順地任我握著。她的手光滑柔膩,僅堪盈盈一握。我握著悠悠的手,聞著她身上飄蕩的不知名的香味,隻覺此刻光景難得。而先前那種恍惚的夢境感,則一點點地離我而去。車裏再次陷入沉默。
過了不知多久,我想起一個問題,我問,“悠悠,這次你回國會待多久?”
“半年吧。我訂的機票是往返的,回程機票是九月初。這半年在國內好好休養身體,另外建築不想學了,我喜歡寫東西,想這半年把手裏計劃的兩本書寫完,順便看看國內的行情。倘若靠寫字可以生活下去的話,這次就留在國內不回德國了。在國內還是親切一些,並且——”悠悠話沒說完,瞥了我一眼。她的意思似乎是說,並且國內還有你這個家夥。
我心裏又是一蕩,握著她的手又緊了些。這時悠悠的手機響了。“哥哥麼?對,我到北京了,已經從機場出來了。對,甜園的徐哥來接我,還有螞蟻……
好,你下午兩點到北京對吧,我在甜園那邊等你。” 悠悠掛了電話,我詫異地問她:“咦?你還有個哥哥?”“螞蟻你真是的,剛才還說,你的記性我一向不大抱什麼希望……我以前電話裏給你講
過我哥哥的事,你全給忘了。”悠悠嬌嗔薄怒。
我這才依稀想起來,悠悠恍惚以前給我講過她哥哥的事。悠悠的哥哥其實不是她親哥哥,隻不過兩家是世家,關係特別好,所以一直順口叫他哥哥。悠悠先前去柏林上學,也是因為她哥哥早在那邊,她過去有人照應。
她哥哥因為工作關係常年德國和中國兩地跑,這個時候他本來在深圳,悠悠回國到北京,
他就來北京看悠悠。我敲了一下自己腦袋,喃喃道:“這個豬腦袋。”悠悠說:“我也敲一下。”沒等我來得及對她的好意表示拒絕,她就伸出一個手指輕輕彈
了一下我的腦瓜。她彈得太輕柔了,我幾乎感覺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