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夏季6(2 / 3)

沿著工體往西,路過保利劇院,穿過東四十條,在東四七條的路口左拐,再往前行進大約五十米,有一個紅綠燈。紅綠燈右側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胡同,徐哥開車到這裏拐進了胡同。胡同兩邊是青磚質地的低矮的房子,看上去很有些年頭,據說老北京的風韻都在這些胡同裏。路旁邊偶爾有幾人合抱不來的柳樹,柳枝幾乎垂到地上,枝頭滿是嬌嫩的綠芽。樹蔭下有兩個人在下棋,幾個人圍著看。胡同路上行人很少,這裏的世界安靜內斂,和幾十米外的喧囂花花世界決然不同。

在胡同裏開了大約一百多米,徐哥把車停在了一個四合院前,他憨厚地回頭笑笑,說:“下車吧,到了。” 我和悠悠下車。我把行李箱拖了出來。徐哥帶路領我們進去。

四合院的門口有個不起眼的金屬牌,上麵寫著“甜園國際青年旅社”。厚重的紅色大宅門隻開著一扇,這個小小的院子的風景一進門就盡收眼底。門口左邊是君子蘭和幾盆其他植物,院子中間有棵桃樹,桃花灼灼,繽紛滿地。再往裏居然有條幾米長的袖珍渠水,渠水上方橫跨一個精致小巧的白色石拱橋,高度隻有大約三十多公分。石拱橋旁邊有棵楊樹,高聳入雲。最妙的是,裏麵還有幾叢竹子。整個院子雖然不大,但顯得典雅、精致,顯然經過精心布置。院子裏有一床紅色沙發,三兩套白色桌凳。有個三十多歲的老外坐在桃樹下的白色凳子上,聚精會神地在麵前的筆記本電腦鍵盤上敲字。

一隻白色的卷毛京巴狗聽見我們進門,“汪汪”叫了幾聲,衝到我腳下,不停地在我褲

管嗅來嗅去。“點點!過來!”前麵的徐哥叫道。點點是甜園的大眾情人,人見人愛,我也不例外,它不咬人的,隻是喜歡叫而已。“這個地方太可愛了!你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我問悠悠。“有德國的朋友來過北京,住過這裏,極力向我推薦。我在網上查了一下,看了一些旅

行者在這裏拍攝的照片,很喜歡這種北京四合院的氛圍,那時就想,如果我要回北京,一定要住這裏親身感受一下。後來給甜園發郵件谘詢,是徐哥回複的,他是這裏的管家。他熱情地幫我解答了很多問題,所以最後預定了這裏。單人房間一天才一百塊出頭,在北京算很便宜了吧!”

我點頭。

徐哥帶我和悠悠進房間。房間在二樓,有一個大大的窗戶,開窗對著院子裏的楊樹。房間不大,沒什麼陳設,有一個木的不高的雙人床,一個桌子,一個凳子,一個床頭櫃,簡潔而幹淨。青年旅社,條件不能算好,但整體氛圍給我的感覺很舒服。“底下有熱水暖瓶,需要喝熱水去底下提一瓶上來。衛生間和浴室在樓道,是公用的。

有其他什麼需要的樓下找我!”徐哥打了聲招呼就關門走了。徐哥走後,房間隻留下我和悠悠。氣氛一下很古怪。此時夢境裏的荒謬感又開始浮現,我看著站在麵前的悠悠,總覺得夢還沒醒來。我希望

有隻恐龍來敲一下我的腦袋,告訴我,夢醒了!該跳河了!可是恐龍沒有來。我隻好自己敲了一下腦袋,“梆!”這個平白無故的舉動把悠悠逗笑了,她說:“螞蟻你幹嗎呢?”我說沒事,隻想看看是不是在做夢。“那應該掐自己才對。”“我指甲長,掐的比敲的疼……”悠悠說:“螞蟻你倒不傻。”停頓了一下,悠悠轉到我正麵,似乎像端詳什麼物體一樣把

我從上往下看了一遍。我渾身不自在,說:“悠悠你看什麼?”悠悠調皮的一笑,說沒什麼。神情一整,她說,“螞蟻,交給你一項任務,你去超市幫

我買點常用物品過來。順便買張手機充值卡,這張SIM卡快過有效期了。”“那你呢?”我問。“我留在這裏檢查你的作業。”這個分工確實公道。

我去樓下徐哥那裏找了一支筆一張紙,回到房間,把悠悠需要買的東西記錄下來。好記

性不如爛筆頭,萬一買漏了還麻煩。手機充值卡、牙刷、小鏡子、抽紙、兩條毛巾……就這些?

“再幫我買幾條內褲,”悠悠臉有點紅,“在芬蘭玩了一個星期,帶的內褲全髒了。”我撓頭。我還沒給女孩子買過內褲呢。女生內褲對我來說是和非洲犀牛差不多陌生的東

西。“要什麼顏色?什麼樣式?我知道有種內褲叫T‐back。”“普通就好。顏色看你喜歡。”悠悠答。收到。我正要出門,悠悠叫住了我。“再幫我買幾包衛生巾可好?人家那個快來了……”她央求我,嘴巴撅著撒嬌。她這種

求法,我沒辦法不答應的。“知道啦,滿足你的獸欲就是。”我答道。出門前,我順口問了一句,“要不要順便給你買一頭非洲象?”“不用。”悠悠笑。這時她已經一溜煙把鞋脫了,趴在了床上,然後把隨身的小包拉開,

把我交給她的筆記本拿在手裏。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悠悠輕盈得好像一隻貓一樣,我愣愣地看著她做這些事。悠悠看到我還愣在床邊,就趕我出門。她說:“螞蟻,你快出門買東西啦!我要開始檢查你的作業了。”我回過神來,衝悠悠一笑然後出去把門帶上。

從樓上下來,看到徐哥在底下和幾個遊客聊天,問明了附近超市的方位,我從甜園往超市走去。

這條胡同彎彎曲曲,走在這條古舊的小路,上午十一點的陽光掠過瓦片屋頂靜靜打在我身上,我突然有些微的滄桑感。假若在清朝,我是驍騎營一名兵士,值班完畢後,頂著油光發亮的辮子,穿著古怪的衣服,在滿天星光下從這條胡同走過,原因是為自己心愛的三姨太買艾窩窩。此時我心裏一動,忽有所感,遙想自己幾百年後又走在這條路上,去為喜歡的女孩子買內褲、衛生巾。這樣幾百年前的螞蟻,就和現在的螞蟻,通過這條彎彎曲曲的胡同緊緊連在了一起。

在超市買衛生巾的時候,我遇到了麻煩。第一次知道衛生巾還有這麼多分類,有日用的有夜用的,有超薄的有普通的,有超強防側漏的,還有旅遊運動型,居然還有一種衛生巾上麵印著“保健美容”字樣。我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在衛生巾貨架流連,但絕不是忘返,而是瞠目結舌。給悠悠發短信,問她要哪種,她回複說:你看著辦。於是我每樣都買了兩包。

回到甜園,一進房間我嚇了一跳。我就出去了短短半個小時,悠悠已經把房間變成了煉獄修羅場。她把行李箱打開大卸八塊,滿箱子的東西堆在地上、凳子上、桌子上、床上、床頭櫃上……而她蹲在堆積如山的物品中,正在整理她帶來的幾本書。

我環視房間,問道:“世博會提前開始了?”“整理帶來的東西嘛。”悠悠笑,從我手裏接過買來的東西。悠悠說,我交的作業趕工痕跡很重,不過念在還記得補交的分上,這次就算馬虎通過,

但回頭要再補交一份兩萬字的作業。接下來悠悠要收拾東西,洗澡。她問我是否等她,然後等她哥哥來了之後我們一起去吃飯。我想了一下說:“算了,你收拾東西看樣子還得半天,我和你哥哥也不認識。這樣好了,我先回去,等明天再來看你。”悠悠說:“好。”

下午悠悠給我發短信,不斷報告她的行程。悠悠告訴我,她哥哥帶她去菩提做了按摩,

然後陪她去做頭發,最後帶她去茶馬古道吃飯。“螞蟻你在幹嗎呢?”悠悠短信裏問。“待在家,寫小說,《李娃傳》。”“啊?真的麼?李娃出場了麼?”悠悠急切地問。“早著哪!”我短信裏這樣答複,不禁有點羞赧。

我在寫一篇叫《新李娃傳》的唐傳奇,這個故事我已經寫了三年,但總寫不到結局。開篇總是這樣寫:唐天寶年間,常州有三少,鄭元和是三少之首。這個傳奇理論上應該寫唐代煙花奇女子李娃,但我寫著寫著就對文中常州這個地方有了感情,因而故事總在常州周圍打轉,鄭元和怎麼都去不了長安,也就遇不見李娃。這個故事中,常州是這樣的:常州是這樣一個怪地方,青色高大的圍牆把幾條縱橫的青石路圍起來,其間是一片一片的青磚瓦房。這樣常州就籠罩在一團青色的氤氳氛圍裏,連滿城的柳樹也是青色。常州刺史府凝翠厚柳,假山飛流,一派夏日風光。而鄭元和騎了一隻碩大無比的雪白兔子從府裏衝出來,正要去找常州三少中的柳捕頭。

這個故事寫得顛三倒四,我寫的時候常常五迷三道,寫著寫著就分不清曆史和現代,把自己想象成為那隻雪白的兔子,在唐代常州的青石大街上馳騁。

和悠悠剛認識的時候,我曾經把這篇未完的小說發給她看,她是我的第一個讀者。讀了之後,她的感想如下:李娃呢?

李娃還沒出場。我答。

悠悠當時笑我,說我一個小說寫了兩年,女主角還沒出場。假如鄭元和地下有知,多半大大的不答應,也許會從墓地裏爬出來和我打官司。

今天悠悠又問起來,我羞赧之下,痛下決心,決定讓鄭元和早上長安趕考,去和李娃相會。畢竟連悠悠都從柏林來到北京和我相見,常州和長安之間距離再遙遠,也比不上柏林和北京遠吧!

這樣下了決心,我心裏仿佛放下了一塊石頭,長舒了一口氣。

我給詩詩打了個電話,說我見到悠悠了。

“感覺如何?”詩詩問。

“很可愛,和想象中的她差不多。不,比想象中的好像更好一些。”

“一見鍾情嘛。”詩詩的語氣酸溜溜的。我假裝沒聽出來。

一見鍾情?我心裏一動。

正如最開始寫給悠悠的信,蘇小妹是我很長一段時間的曆史,等她放棄我之後,我也就放棄了自己,任自己沉淪在自我的世界。而悠悠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她的溫柔一點一滴地融化我心裏的堅冰,把我從黑暗的深淵拉出來。

倘若先前我心裏還有疑慮,不相信異地的話,現在她從遙遠的彼端飛過來,活生生地站在我麵前,不由我不心動。

至少現在我滿腦子都是悠悠,一想到悠悠,滿是甜意。

傍晚的時候,悠悠給我打電話,說他哥哥送她回甜園,然後自己回酒店了。第二天早上飛回深圳,他的工作很忙。

悠悠還說,她身體有點不舒服,也許是旅途太累,也許是腎炎發作。可惜先前在德國那邊吃的一種泡騰片沒帶來。我有點心疼,囑咐悠悠好好休息,第二天一早去看她。

“要早點來噢!”悠悠撒嬌。

“天一亮就過去。”

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不是自己醒的,是被吵醒的。

樓上有人在彈鋼琴,確切地說,是在折磨鋼琴。鋼琴曲子雖然好聽,但如果是學彈鋼琴的曲子,絕不會好聽——尤其是彈奏的人就在你樓上住的時候。最開始是《致愛麗絲》,還比較像樣,後麵的小奏鳴曲就彈得歪歪扭扭,最後這個家夥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樂趣,反複彈一個調子,我不堪忍受,終於掀開蒙著頭的被子起床。

床頭旁邊櫃子上有個鬧鍾,因為有手機做鬧鍾,這個真正的鬧鍾隻是擺設。現在它顯示的時間指向八點五分,這是我周六早上起床最早的時間記錄。

一般來說,周六是我的法定睡覺日。這天我會把手機設成飛行模式,然後大睡特睡,像狗熊冬眠一樣的睡,一覺睡到午後,補充一周缺乏的睡眠。同時這天又是我的大洗之日,下午把積攢了一周的衣服都洗得幹幹淨淨,洗好的衣服都掛在陽台上,宛如萬國旗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