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後我沒有直接去甜園,而是先去了附近的一家藥店。悠悠說的那種泡騰片,我昨天晚上查過,主要成分是氯化鉀,用來治療低鉀血症。國內也有這種藥,不過不是泡騰片,而是緩釋片,名字叫補達秀。
去藥店買了兩盒補達秀,我趕往甜園。進門遇到徐哥,徐哥看我進來,不等我問,就告訴我說悠悠一早就出門了,去哪裏沒有說。徐哥問我要不要在這裏等她,我答謝說不用了,我去找她。
話音還沒落地,悠悠就進來了。她今天穿牛仔褲,黑色無袖上衣,手裏拿著一個黃色的
小包,看樣子像錢包,可又比錢包大很多。悠悠進門看到我,登時容光煥發。“你在這裏等我,我去房間拿點東西,馬上下來。”悠悠說完跑上樓去。大約過了兩分鍾她下來了,手裏多了一個相機,一把傘。她說:“我們走吧。”出門後,我問:“我們去哪裏?”“走就是。”
我們沿著這條胡同往西走。這條胡同很長,好在有悠悠在身邊,再長的路也不覺得遠。此時已經日上三竿,日光把路邊的房簷陰影拉得很長。雖然如此,悠悠還是一出門就打開了傘。她一手拿傘,另一隻手很自然地挽在我手臂上。同樣很自然的,我接過了她手裏的相機。
“剛才上去抹了防曬霜,我皮膚很怕曬。” “看出來了,這麼嫩的皮膚,曬一會兒恐怕就要蛻皮。” “哎,”悠悠搖了搖我的手臂,“不問問我早上幹嗎去了?”“呃,你早上幹嗎去了?”“這就對了,應該主動問女孩子話的。我早上六點就起床,沿著這個胡同往前走。路上
喝了豆漿,我好幾年沒喝過豆漿了!真懷念。這條胡同的早上很有味道,清晨的小路上空空蕩蕩,空氣幹淨清爽。有老先生在打太極拳,還有人提著鳥籠遛鳥。偶爾有人騎自行經過,“啪嗒”一聲摔在地上。不覺得騎車摔在地上有趣?”
“不覺得。”“本來嘛,騎車何以會摔在地上,難以理解。總之這個胡同的早晨我很喜歡,就像電視上的老北京的感覺一樣。”“最好還有個老頭路過,拉長了嗓子,喊道,黑——芝——麻——糊——哎……這樣才
夠味。”我笑道。“好,下次你來扮演。”悠悠說著突然跑開,站在路邊一個四合院緊閉的大門口,讓我幫她拍照。拍完照,我們
繼續往前走。“你知道麼,”悠悠說,“本來走了很遠,想走到後海那邊去的,我查過地圖,離這邊不是很遠。”我搖了搖頭:“白天的後海沒什麼看頭,就是一潭死水。後海要到晚上才有得看,跟八百裏秦淮河的煙花美景道理相同,白天全無味道可言。”悠悠歪著頭看我,思忖了一下,說,“有道理。不過去不去後海倒沒關係,就是想往前
走罷了。醫生說我運動量不夠容易浮腫,我從小就喜歡走路,最討厭坐車。還有——”悠悠瞥了我一眼,眼角滿是笑意,“想藏起來著,讓你找我。這個念頭由來已久,在柏林的時候早就計劃好了。計劃到北京後,不告訴你,然後藏一個秘密的地方,給你提示,譬如周圍都是蓮花之類。讓你找我,這樣才浪漫嘛!結果沒料到你去機場接我,計劃全被你打亂了。”
瞧這個家夥!我又好笑又好氣。
“那我如果找不著你怎麼辦?”我問。
“如果順利找著我的話,以後就和你在一起,好好地對你。找不著我,說明我們緣分不夠,我就打道回府。”
嗬嗬!原來我去機場接悠悠,是我有先見之明。否則以她的古靈精怪,保不準藏在哪個角落呢。北京這麼大,找這個家夥還真要傷腦筋呢。我洋洋得意地想。
從東四七條這個胡同出來,到了一條南北走向的大街。城市裏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響一下撲麵而來。剛開張的店鋪“嘩啦”一聲卷門拉上去,睡眼惺忪的店主出來打了一個方圓十寸的嗬欠。腳蹬著高跟鞋的摩登女郎拖著“呱呱”的足音從身邊走過。各式各樣的自行車和黃綠相間的出租車各行其道相安無事。雖然是周末,但等公交的人群並未減少。
悠悠皺眉說好吵。她拖著我去了馬路對麵,往南走了大約五十米,站在一個路口,她辨認了半天,說就是這個路口,有一棵非常高大的楊樹為標誌。早上這裏旁邊還停著一輛很顯眼的紅色豐田——暈,現在開走了。
悠悠帶著我往右拐,又是一條深邃的胡同。
“要帶我去哪裏?”我疑惑地看悠悠一眼。
“早上從這裏路過的時候,看到一家浙江菜飯館。這幾年在國外,好久沒有吃過家鄉菜了,我想帶你去嚐嚐——嘻嘻,其實主要是我想吃呢。”悠悠又撅嘴。我突然發現,悠悠很喜歡撅嘴撒嬌。她的嘴巴不大,算是櫻桃小口,撅起嘴來自然好看。起碼我每次看到都會怦然心動,忍不住想咬一口。倘若是一張血盆大口,撅起嘴來,那可要了我的命了。
浙江菜?我想想——好像很久沒有吃過浙江菜了。雖說我大中華帝國美食文化源遠流長,號稱四大風味八大菜係,但自從來北京後,平時和同事一起吃飯,大多數人還是喜歡川菜的居多。我對吃並不講究,填飽肚子為我的最高準則,所以樂得隨大流,任由川菜一統天下。說起浙江菜,興之所至,倒是專門去後海旁邊的孔乙己吃過幾次。那也純屬附庸風雅,嚼著茴香豆,遙想魯鎮當年的遺風而已。
我們不再說話,並排往前走。悠悠在我的右側,我偶爾扭頭看她,她正專心致誌地仔細辨認路邊的店名,一心想找出早上她遇到的那家浙江菜館。這樣認真的表情讓人看了心疼。其實吃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想。隻要悠悠開口,就是讓我吃活的青蟲都行——慢著,活的青蟲有些惡心,炒一下味道應該不錯。
我就這樣一路盤算著,滿腦子怪念頭,不知為何吃青蟲的念頭在腦海裏揮之不去。一會兒紅燒,一會兒油炸,一會兒清蒸。
轉頭能看到悠悠的側臉,她的頭發柔順光滑,快到正午的陽光透過傘漏在她白皙的脖子上。路過樹蔭,斑駁的光影在她身上閃爍跳躍。中間遇到有工人路上施工,返修道路,揚得滿天的塵土,我們屏住呼吸,牽著手落荒逃過。這樣走了大約半個小時,終於到了悠悠所說的那家菜館。
這是一個隻有兩間的小飯館,收拾得倒算幹淨,地麵一塵不染。一進門就看到收銀台上放著一隻招財貓,爪子前後搖擺。老板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人,幾個打雜的看起來和他是一家人。
“吃浙江菜你沒我有經驗,點菜的重任就交給我了。”坐下來後悠悠說。“那是自然。”我點頭。
“我點什麼你就要吃什麼,還要吃得幹幹淨淨。”
悠悠一臉的壞笑。我隱隱覺得不大對頭,但又想不出悠悠要出什麼壞主意,隻好再次點頭。大不了吃青蟲就是!我想。
然後悠悠就點了兩個素菜,外加一份例湯——是素湯。
悠悠說:“螞蟻你慘了,回國後我們一起吃的第一頓飯,你要陪我吃素。這也是為你好,你平時不用說,肯定每頓無肉不歡,長期這樣下去身體毒素會越來越多。今天我就大發善心,讓你陪我吃一頓全素,清一下你的腸胃。你不用謝我啦!你有福氣,攤上我這麼好的一個……”說到這裏,悠悠臉一紅,後麵就沒說下去。
我心裏一蕩,想伸手過去捉她小手,悠悠調皮地把手藏在身後不讓我捉。
這頓飯雖然是全素,但我吃得十分香甜。尤其發現悠悠點了一個清炒百合黃瓜的菜,讓我想起她十分喜歡百合花。我給悠悠講了這個,她說百合花倒是喜歡的,不過更喜歡吃百合。對啦,這次回北京,蚊子還不知道,回頭等安頓下來後再去見蚊子,突然出現在他麵前,嚇也嚇死他。
這頓飯吃了大約兩個小時,我和悠悠邊吃邊談。我的話不多,悠悠和我大概相仿。我們偶爾聊幾句,又戛然而止,各自吃東西。有時相視一笑。
“知道麼?”悠悠說,“我小時候性格比較急,所以給自己起了悠悠這個名字,就是告訴自己做事情要悠著點。不過話雖如此,脾氣發作起來還是挺嚇人的,你小心點。”
“我會的。”我說。
吃完飯已過了正午日頭最盛的時候。我們原路返回甜園。
回到甜園房間,悠悠走了一身的汗,我也有點出汗。悠悠翻箱倒櫃,把自己的各種洗浴用品翻出來,然後去洗澡。
“你自己乖乖在房間看書。”說完悠悠就走出房門,去了樓道裏的浴室。
悠悠帶來的書都在桌子上堆著,我隨手翻開看。有幾本是德語的,看不懂,先丟一邊。其他幾本是中文,有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生活在別處》,傑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另外居然還有一本佛學書。一本比一本不可救藥,我搖頭,“啪”一聲把這些書合上。
在房間裏待著百無聊賴,我環顧四周,看見牆腳的暖水瓶。提了一下發現是空的。我決定給自己找點事幹,下樓去燒水。
徐哥看見我提著暖水瓶下來,指院子的一角,說那邊有燒好的熱水,幾個滿的暖水瓶,直接提到樓上即可。我搖頭說不用了,還是自己去燒。徐哥看我意誌堅決,隻好給我指了廚房方向。
穿過白色的袖珍石拱橋,在四合院的最裏麵是廚房。廚房空間狹小,我一個人進去都覺得擁擠不堪。水管下麵放著一堆未洗的碗筷。徑直找到水壺接了水,放在液化氣灶上,打著火,我跑到院子裏去和點點玩。
點點是隻聰明的笨狗。院子裏有幾個遊客,大家拿著一個皮球用腳傳遞,踢來踢去。而點點樂此不疲地跟著球跑來跑去。說點點聰明,是因為它動作靈活,總能跟上皮球。說點點笨,是因為球傳到我這裏的時候,我把球拾起來,舉在頭頂,而點點找不到球,圍著我打轉,發出幽怨的哀鳴。滿院子的遊客都笑,徐哥也笑,笑完說,“不許欺負我們點點,點點是甜園的小公主。”
水開了之後我衝到暖水瓶裏帶了上去,進門看到悠悠已經洗完澡回來,正站在桌前用吹風機吹幹頭發。悠悠穿著一個白底黑點的睡裙,頭發濕漉漉的,腳上的拖鞋明顯太大不適合她的腳碼,
越發顯得她的腳形纖美。我把暖水瓶放在牆角,給悠悠說燒了熱水。悠悠“嗯”了一聲。我坐在床邊看悠悠吹頭發,她側著頭,動作輕盈而優美,從這邊吹到那邊,又從那邊吹
到這邊。我看得饒有趣味,對我而言,這是一幅舒雅的風景。吹完頭發後悠悠把吹風機放在桌子上,定定地看著我,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我從她的瞳
孔裏可以看到我的影子。我站起來,然後不知不覺中,我們接吻了。這是一個水到渠成的吻,已經醞釀了半年之久,在這個初夏的下午自然綻放,尤帶青澀
的香。悠悠的唇嬌嫩而鬆軟,嘴裏似乎帶有薄荷的味道。大約過了幾個世紀,我們分開嘴唇,久久地抱在一起。悠悠頭靠在我肩膀上,剛洗過的
頭發,洗發液的香味撲鼻而來。“哎,喜歡我麼?”悠悠的聲音慵懶幹澀,輕不可聞。“喜歡。”我抱緊悠悠。悠悠抬起頭,直麵我,一雙瞳孔宛如有生命似的旋轉不停。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再
說一遍可好?”“喜歡。喜歡悠悠。”我簡短地回答。回答我的是又一個長長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