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夏季9(2 / 3)

說這些話的時候,悠悠並沒有轉頭過來,她依然用手支頭看著窗外。悠悠今天穿了一件深黑色無袖上衣,脖子上披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紗巾,柔順的黑發自然鋪瀉在後背。我伸手輕撫她的長發。有那麼一霎,我恍恍惚惚,雖然悠悠近在身邊,可又似乎遙不可及。我望著她的背影發呆。

火車開過石家莊的時候,天上飄起了小雨。很快窗戶外的風景起了霧。車廂裏冷氣一直開著,悠悠雙手抱在肩上,看樣子有些怕冷。我站起來從行李架拖出我的包,找了件外套給悠悠披上。她轉頭衝我微微一笑,無限柔媚。

到了下午二點,雨終於停了,火車也開進了站點。順著滾滾人流出來,眼前是亂糟糟的火車站廣場。廣場上四處都是帶著行李的旅客,三三兩兩,或站或坐。市內公交車從廣場左麵開進來,繞個大圈,“咣當”停在廣場右側,下餃子一樣從肚皮裏放出幾十個人來。廣場西南角搭了一個大棚,是一個牛肉麵攤。廣場對麵有一個高十幾層的賓館大樓,大樓外麵掛著巨大無比的條幅,上麵寫著幾個驚心動魄的大字:××市人民熱忱歡迎八方來客!高音喇叭的聲音回響在四周:“各位旅客請注意,由北京開往鄭州的×××次列車已進站,請旅客抓緊時間檢票上車。”

這就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家鄉。大約從我去外地上大學開始,我每年回家待著的日子屈指可數。每次回來,它的樣子就變得有些不同,仿佛不停地塗上我不喜歡的濃妝。於是家鄉的樣子在我腦海裏,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模糊。我深深懷念那個罩著薄霧的小機場,草叢幽而神秘,機場跑道上有幾架孤零零的老式飛機。樹上有唧唧喳喳亂語的麻雀。我和幾個小夥伴正穿過鐵絲網爬進去。這是我記憶裏的家鄉,和眼前的繁華喧囂無關。

火車站出口,有無數黑車司機常年埋伏於此。個個長了張淳樸又陰險的臉。外表樸實,宰起人來幹淨利落絕不含糊。一口標準普通話的外地人來到這裏,不出點血挨挨宰,純屬小概率事件。

找了個看上去還屬順眼的黑車司機,我一口標準的家鄉話,和他講數。依照我的經驗,價錢還不算離譜。

坐上車後,我給司機指點方向。車從市區繞了圈,向西麵郊區開去。出了市區,道路豁然開朗,路邊人煙逐漸稀少,工廠倒是多見。無邊的綠色麥田之間,是一個個怪模怪樣的廠子,冒著煙的是還活著的,沒冒煙的是倒閉的。我探頭出去,看到遠處隱約連綿起伏的青色山脈。悠悠好奇地趴在另一個車窗邊,瞪著大大的眼睛凝目觀看這些景色——雖然在我看來並無景色可言。

車開了大約二十分鍾,路過一個收了幾十年保護費的收費站後,向南折轉,大約五分鍾路程後,到了一個小鎮。這就是我的老家。

進了小鎮後我給老爸發了個短信,老爸和老媽在家門口迎接我們兩個。我老媽看到悠悠後的臉色真是可怕,她對她親生並且親手養大拉扯幾十年的兒子——也就是我——完全熟視無睹,而是傻傻地看著悠悠笑得嘴巴都歪到天邊去了,看她那個歡喜模樣,恨不得立刻把悠悠疼個半死。我從來沒見過我老媽這麼開心過。我簡直有點吃悠悠的醋了,這是我老媽不是她老媽!我老爸也比老媽好不了多少,作為一家之主,他也多少有點不像話,不是先迎接客人進門,而是上下打量悠悠個不停,然後衝我點頭,看樣子也是打心眼裏歡喜出來。

這兩個家夥,怎麼可以這樣。我趕緊咳嗽了一聲,問道:“爸,媽,飯準備好了麼?我餓著呢,一天還沒吃飯。”

他們兩個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把我們迎進家門。

我家是典型的北方建築風格,有座院子,院門朝東開。進門是門房,兼有影壁牆作用。院子左首有一排兩人多高的四季青,是我小時候從學校花圃偷的苗,親手栽下的。假若以後我成為名人,這個地方就叫螞蟻故居,四季青上會掛個牌子——“螞蟻栽於公元1988年某月某日”。院子有棵參天的梧桐,可惜樹頭被我老爸砍了,新葉還未完全展開。西麵是兩層的樓房,現在我老爸和老媽住。南麵是四間平房,老爸以前說蓋來給我娶媳婦用。我上了大學後又跑到北京,看樣子是不打算回去了。老爸一看情況不對,轉寄希望於我弟弟。我弟弟比我更離譜,在重慶西南政法大學一氣讀到法學碩士,看樣子還想讀下去。於是老爸的如意算盤徹底宣告破產。

說來老爸老媽也蠻可憐的,苦心經營一輩子,希望留個兒子在身邊,眼看成了鏡中花水中月,到頭來還是兩人相依為命。雖然他們算得上通達世情,沒說什麼,但無論如何,看到他們兩鬢漸有的白發,我還是負疚良多。所以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地帶東西給他們,稍補不能承歡膝前的缺憾。

但今天,老爸老媽的注意力顯然不在我身上。飯桌上,他們眉開眼笑地看著悠悠,不停地給她夾菜。老媽一邊勸悠悠多吃菜,一邊對著悠悠問東問西,從祖宗八代問到父母雙親,從上學成長經曆問到德國風土人情。悠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舉重若輕,對付這種場麵遊刃有餘,一副知書達理的好模樣。怪了,她也儼然正經了起來,都不怎麼看我。

我抗議道:“老媽,你都不給我夾菜!”

老媽呸我:“你自己夾!”

什麼嘛,這就叫喜新厭舊,連親生兒子都是二等公民待遇。我又抗議:“你們別老圍著人家問這個問那個,悠悠隻有一張嘴,她還沒怎麼吃東西呢。”

老媽和老爸都笑,笑完說先吃飯。

吃完飯後,老媽把悠悠留在西屋據為己有,把我和老爸趕到了南屋。

老爸拉出一副要和我談正事的架勢,我知道他有話說。他掏出煙和打火機來,我連忙接過他手裏的打火機,替他點著煙。老爸坐在沙發上,抽了幾口煙。我坐在他旁邊,扭頭看到他臉上的皺紋又深了一些,不禁心裏一酸,老爸老了。

“這次回來待多久?”老爸吐出一口煙,問。

“幾天吧,看情況再說。”

“嗯,最近工作如何?”

“還算順利,公司業務發展不錯,工作自己也喜歡。”

“那個——”老爸轉頭對我,終於說到重點,“悠悠——你和她有什麼打算?”

這個問題我在路上就已經盤算已久,早知道老爸要問,但真要問的時候我竟然還是覺得難以回答。打算?誰知道呢。就在幾天前,悠悠的老媽從澳洲回到了浙江老家那邊。悠悠給老媽打了電話,隱約透了一點口風試探她老媽的口氣。得到的結果讓人心涼。而悠悠在國內

會不會一直留下來,我同樣心裏沒底。“她——她隻是過來我們這邊看看,老爸,你——你不要多心。”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你們年輕人啊……”老爸歎氣。我如釋重負,知道老爸放過了我。不多問,不多管,是我老爸的優點。這年頭,像這樣

的好老爸不多了。我愛老爸,我將愛他到死。

接下來的話題輕鬆了很多,我和老爸隨意聊了一些話題,無非是工作和老家最近的一些閑事。過了半個小時,我和老爸從南屋出來,去了西屋。老媽和悠悠相聊正歡,看上去如膠似漆。我打斷了她們的話頭:“老媽!”

老媽抬頭看我:“嗯?”“我想帶悠悠出去轉轉,傍晚再回來。”“好,去吧去吧。”老媽愛憐地看著我,“早去早回。”我突然想起來:“對了,我路上摘點槐花,晚上回來老媽你給我做疙嘮吧!”“疙嘮?”老媽一臉的驚異,“哪裏還有?!我們這邊槐花早就落光了!你在北京,那邊

和我們這裏差一個節氣呢!北京槐花剛開,我們這裏就落了。” 所謂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我怎麼就忘了這出呢?我無奈地衝悠悠笑笑,

她扮了個鬼臉給我。“走吧!”我說。悠悠點頭。院子裏有輛黑色的老式本田摩托,粗壯的鋼管,馬力十足,老爸買來有些年頭了,是我

以前最愛的玩具。悠悠坐在後座,我騎上摩托,絕塵而去。

出了小鎮,我沿著一條水泥小路往西開。這條路上幾乎沒什麼人。大約十五分鍾後,我開上了中湖岸堤。左首南麵是一望無垠的水麵,波光粼粼。湖中間隱約能看到一個小島,島上鬱鬱蔥蔥,是成片的森林。我記得在北京後海中間也有一個小島,島上還有家酒吧,名字很新奇,叫“島不了”。

這次的目標也是上島。我把摩托放在大壩鎖上,我和悠悠坐船上了島。

上了島後,悠悠說渴了,我買了兩瓶礦泉水。我們邊喝邊往裏走。這個島雖然不是人跡罕至,但島上遊客著實不多。高大的樹木參天而立,中間夾有鬱鬱蔥蔥的花草。石子鋪成的小路,引著我們往裏走去。漸漸沒有了遊客,仿佛整個世界隻有我和悠悠。轉過一個路角,又看到了水麵。原來已經走到島嶼的東南角。沿著一個土坡下去,下麵就是水岸。我們站在岸邊,極目遠眺,南麵居然看不到水的邊際。水麵上幾艘木製漁船,艄公搖著船槳,宛若江南水鄉風光。此情此景,讓人胸懷大誌。岸邊雜草叢生,間關鳥語,驚起青蛙“撲通”跳到水裏,蕩起一圈水波。

我和悠悠長久地沉浸在這種旖旎氛圍裏,久久不語。“螞蟻——”不知過了多久,悠悠開口道。“嗯?”我轉頭看她。“詩詩是誰?”我胸口好像被重錘一擊,眼冒金星。宛如中了七蟲七花膏劇毒,紅的、紫的、青的、綠

的、黃的、白的、藍的……許許多多小球在飛舞。悠悠低頭半蹲,用手輕輕撥水麵,轉而用手心捧起一汪水,又倒下去。水珠四濺。“你給詩詩說,我是你的備胎是吧?你的朋友在博客裏寫了我,你讓他刪除,對吧?”悠悠的話語很輕,但每個字傳入我耳朵裏都似焦雷一般炸開。我的嘴唇發苦發澀,說不

出話來。“我看了你的MSN記錄……”悠悠站起來,咬著嘴唇,似乎想說下去,但竟然沒有再

開口。她轉頭往島上麵走去。我伸手抓住她臂膀,幾乎是求肯的,“悠悠……”悠悠甩開我的手,自顧自地往回走。我心亂如麻,跟在她身後。我快步走到悠悠麵前,

伸開雙臂攔住她,“悠悠,我……”“乓!”我臉上火辣辣的。悠悠打了我一耳光。我生平第一次挨耳光,竟然怔住了。“你要隱瞞我多久?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你知不知道,我恨不得,我恨不得……”悠悠

直視著我,眼淚終於滑落下來。“我——詩詩和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試圖解釋什麼。悠悠搖頭,扭頭又往島深處走去。這時天已經近傍晚,我心情很亂,又擔心悠悠這樣子

會做傻事。我趕上去,轉到悠悠麵前,伸臂抱她,“悠悠,你不願意聽我解釋也行,你要我們分手也行,但是我們總要回北京再說,好不好?”悠悠對我拳打腳踢:“走開!我不要回北京!我回北京幹嗎?這裏我喜歡,我喜歡待在這裏,我不喜歡北京!你自己回北京去!別理我!”“天晚了,這裏晚上很危險,我們先回去再說,好不好?爸媽還在等我們呢?”我軟語

求道。“危險不危險關你什麼事?你不是說我們分手了麼,你算什麼,憑什麼管我?”“總之是我錯了,你生我的氣我無話可說,但我們還是回到北京再解決,好麼?”“去你的!你管我死活,我死在哪裏都沒人關心的。”悠悠一邊說一邊拚命掙紮,試圖

掙脫我的懷抱。“悠悠!”我狠狠地說,同時抱緊她,逼視她的淚眼,“我關心!你的死活我關心!我關心的!”

悠悠還是輕輕而又堅決地搖頭,又用力而無助地掙紮。我心一軟,放開了她。悠悠漫無目的地在島上走著,我茫然跟在她身後。天近黃昏,島嶼上空成隊的飛鳥盤旋著,鳴叫著,紛紛落在樹林裏,又乍然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