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再入柏林寺
周一我精神恍惚了一天,在公司走路摔了一跤。詩詩給我電話,約我晚上陪她看牙醫,迷迷糊糊中我答應了。下班的時候她便開車來公司接我。
我讓她在公司樓下大廳等我,寫完一天的工作日誌後,我“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電腦屏幕,夢遊般下了電梯。
“嗨!”詩詩突然從柱子後麵冒出來,嚇了我一跳。
“捉迷藏麼?”我說。
“捉螞蟻。”詩詩燦然一笑。
我“啊”了一聲,想不出怎麼接下去,隻好澀然笑笑。
詩詩盯著我的臉,像是研究什麼:“螞蟻,你有點不對勁!”
我被詩詩看得渾身不自在:“哪兒不對勁?我今天記得嗑藥了啊。”“總之覺得有哪裏不對,有心事?”我猶豫了一下,輕聲答道:“嗯。”“就說嘛!”詩詩說,“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看著就來氣!說吧,怎麼了?”“也沒什麼。”“也沒什麼。”詩詩重複道,“我猜猜——公司裁員讓你滾蛋?”“胡說。”“失戀了?悠悠把你甩了?”我搖頭:“沒有的事。”“那麼,”詩詩一臉壞笑,“把女孩的肚子搞大了,人家爸媽找上門了麼?”“得,得,”我啼笑皆非,“你滿腦子在想些什麼!”有一群同事下班從我們身邊經過,有人回頭張望,還有人吹口哨。我趕緊給詩詩說:“這
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走吧。” 詩詩把車停在辦公樓北麵的小區,取車的路上,詩詩又問起我到底有什麼心事。我告訴
她,等我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她。“一定啊!”詩詩說,“說話要算話。”從東三環京廣橋右拐,第一個紅綠燈路口向南大約50米有個小區,是詩詩要看的牙醫
診所所在地。小區環境幽雅,綠樹鬱鬱蔥蔥,一派夏日風光。在小區裏繞了兩個彎之後,詩詩帶我進了一個白色數層小樓。大堂接待室上麵掛有石英鍾,路過的時候我瞥了一眼,時針顯示六點三十八。診所在五樓,一出電梯門就是。前台接待的護士身穿雪白的護士服,帶著職業性笑容問詩詩是否有預約,詩詩說了自己的名字,護士在電腦鍵盤上劈裏啪啦一陣輸入,之後對我們說抱歉可能要稍等,因為詩詩的牙醫正在接待另一位病人。
等待的間隙,護士帶我們去門左邊的一間接待室休息。接待室麵積不大,深藍色布沙發,沙發前的茶幾上散落著幾本雜誌,無非是《昕薇》、《瑞麗》之類。靠窗的牆角放著一盆半人高的綠蘿,葉子肥嫩,不知對不對素素胃口。我“嘩啦”一聲拉開窗戶卷簾,正看到西天一輪紅日如血。
“喂,螞蟻——”詩詩坐在沙發上,拿一本雜誌敲得茶幾叮當地響。我回過頭來:“嗯?”“你家悠悠哪兒去了?”“她不在北京。”“回德國了?”“不是……在一個寺廟裏。”詩詩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她要出家麼?”“誰知道呢……”“真夠古怪的,她。”“是吧……”我點點頭,又搖頭,“有時候我也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麼,很是苦惱呢。”詩詩讚同道:“是吧。雖然我和她素不相識,可是覺得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萬裏迢迢
跑到北京來找你,可見一斑。她做出再奇怪的事情我都不意外,隻是你——可有得苦頭吃了。”我歎口氣:“也沒吃什麼苦頭。”“也沒吃什麼苦頭。”詩詩再次重複我的話,我懷疑她今天是不是帶了複讀機。“喜歡她?”“嗯。”“喜歡到什麼程度?”“就像兔子喜歡生菜一樣,就是那種喜歡。”
“真好。”詩詩笑了。
護士推門而進,放在茶幾上兩杯清水,衝我們微微一笑,又出去了。我坐回沙發,舉杯啜了一口。
“我以前,”詩詩說,“我以前也有喜歡他到這種程度的時候,就像你說的,像兔子喜歡生菜一樣。”
“他?”
“我老公。”詩詩放下手裏的雜誌,輕輕撥弄左手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那個時候跟著了魔似的,一刻也離不開他。當時我在多倫多上學,周末就去必勝客打工。那邊打工的中國學生很多,不是吹牛,幾乎所有男生都在追我,還有幾個老外向我示好的。”
我默然聽著。
“這個要命的家夥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他當時經常到那家必勝客吃飯,就這麼著認識了。起初他別提有多神氣了,對我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跟我欠他多少錢似的。”
“那時還有一個同班的男生在追我,是江蘇人,家裏可能是達官貴人之類,就是錢多燒包得不得了那種,一到多倫多就買了輛跑車。學生開跑車,你能相信?好多老外都覺得不可思議,中國人怎麼能這麼有錢。”
“這個家夥追我可緊了,對我也好得不得了。每天下班接我回住的地方,沒事就請我吃飯,還送好多禮物給我。有些不大值錢的我就收下了,貴重一點的像手表手機之類我不要,不想欠他的人情。”
“他追了我整整一年半,說來也怪,照理說,大家都說女人是容易被感動的動物,他對我這麼好,我理應對他有些感情才對,可是沒有,連一絲一毫的感動都沒有。一年半來,他連我住的公寓門都沒進過,更別提和我牽手之類。可能是覺得他家太有錢,他為我做的這些事情,對他來說太廉價了吧!現在想起來,我的心真夠硬的。多倫多的冬天多冷哪!外麵雪堆積得半人厚,他驅車幾十公裏來接我……”詩詩的聲音低沉下去。
詩詩很少有這樣的感慨,我想道。
“後來我想通了,都是命。他遇到我是命,我遇到我老公也是命。”說到這裏,詩詩頓了一頓,推推我胳膊,“螞蟻,你知不知道有種東西叫氣場?”
“什麼?”
“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氣場,可以影響到周圍的人。不過有的人氣場大,有的人氣場小。”
“就是德布羅意波嘛。”我胡謅道。
詩詩一怔:“德布羅意波?”
“一種物理學上的表述,”我解釋道,“所有宇宙萬物,隻要是粒子就有波動,伴隨一個速度為c^2/v的波。”
“不懂。”詩詩搖頭道,“不過聽你講意思差不多。我生下來命硬,就是說我氣場比較強,那些追我的男生氣場不夠,罩不住我,而我老公氣場比我厲害,所以我被他吃得死死的。不然比我老公有錢有型的男人多了去了,為什麼我偏偏看上他?”
“有道理。”
“可當時我們在一起真不容易的。我老爸聽說我找了個老公,和他年齡差不多,氣得要發瘋,當時就要飛多倫多砍人,還好我媽勸住了。直到我有了柿子,他才認命。回國結婚領證前我爸問我,你想清楚了麼?我堅決點頭。我一輩子就那次最堅決,老爸隻好隨我去。”
“那你現在後悔了麼?”
“後悔?”詩詩緩緩搖頭,不無淒涼之意,“也沒什麼好後悔的。結婚,生孩子,買房,和老公吵架,和婆婆鬥氣。日子就這麼過著,除了柿子,我什麼都看淡了。我才二十三歲啊!心態就老成這樣了?有時自己都不敢相信。才剛剛幾年,那個曾經心高氣傲的詩詩就死了?可路是我自己選的,我能抱怨什麼呢?再說我和他雖然談不來,但他這個人還是有好處的,
有責任感,顧家。起碼他疼柿子,能給柿子一個保障,我對他也沒其他奢求了。”
我端起另一個水杯遞給詩詩,讓她喝水。詩詩搖頭說不要。她斜靠在沙發上,疲倦地微微閉目。其時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詩詩穿的深色連衣裙,簡直慢慢和這夜色融為一體。借著窗外漸亮的燈火,我能看到詩詩耳畔淺淺的鬢毛,那種若有若無的柔和渾然就像初春草地上的嫩草一般迎風搖曳。我從來沒有覺得詩詩有如此柔弱過,她在我麵前一向是口直心快,我從未察覺她也有內心的苦楚。正是這種柔弱苦楚,讓我憐惜不已。我真怕她像風信子一樣,風一吹就跑了。
護士“當當當”敲了幾下門,進屋開燈,說輪到詩詩了。詩詩起身,嫣然衝我一笑,“等我。”
我在休息室翻了幾頁雜誌,把杯子裏剩下的水一飲而盡。門開著,我能看到前台護士把頭深深埋在電腦屏幕後。乘她不注意,我飛快地扯下一片綠蘿葉子,放在上衣口袋裏麵。幹完這件事,我得意地打個呼哨。興之所至,便下樓去散步。
小區南麵有個社區袖珍花園,靠角落有個葡萄藤纏繞的長廊。我坐在長廊的石欄杆上發了一會兒呆。夏日涼風拂過葡萄藤,墨綠色葉子颯颯作響。間或有人散步,慢聲細語聊家常,從我身邊緩步經過。一隻鬆鼠般大小的雪白小狗跑過來,它脖子上係了鈴鐺,那清脆的叮鈴聲喚醒了我久違的夏日之夢。我伸臂給它,說:“旺財,過來讓叔叔抱。”它遲疑地看了我一會兒,慢慢走近,試探般伸出溫潤的舌頭輕輕舔我手指。
電話鈴響了。
“螞蟻你這個混蛋!居然拋棄我跑了!”詩詩嗔怒道。
“沒跑,在樓下等你呢。”
“就說嘛。”詩詩轉怒為喜,“我做完牙齒了,你在樓下大堂等我下來。”
醫生囑咐詩詩做完牙齒一個小時內不能吃東西,我們便在樓下花園坐了一會兒。之後我們去SOHO現代城吃吉野家。我要了雞肉飯外加一個蛋湯,詩詩要了牛肉飯套餐。飯菜上來的時候,離詩詩做完牙齒尚未一個小時。詩詩不停地抬腕看表,時間一到立刻風卷殘雲。